发布日期:2011年03月29日
    某军分区卫生部部长室是一幢三开间的砖瓦平房,今天收拾得格外洁净,墙是最近三四天之内粉刷过了的,白森森地发着光。部长室的门框也刷得乌而发亮,上面挂着一条自细布门帘,益发显得整洁。堂屋里的黄杨木八仙桌、靠背椅,以及原来宅主挂在墙上的那幅山水中堂,和它旁边的两幅条对,都收拾得一尘不染。
    部长的警卫员叶和贵,今天早上特地到伙房里弄了一点鸡油来,把挂在胸前那一大排驳壳枪的子弹带,擦得亮晶晶的。这时,他坐在部长室门旁那张靠背椅上,手里玩弄着驳壳枪穗子。
    白细布门帘里有人叫道:
    “叶和贵!”
    叶和贵站了起来:
    “有!”
    他放下手里的枪穗子,准备走进去,问有什么事。刚掀起白细布门帘,里面仿佛已经知道叶和贵要进去,说道:
    “叫医务科长胡世范来。”
    “是。”
    天空灰蒙蒙的,不断地飞着雪花,院子里已铺满了绒毡子似的一层雪,雪上留下叶和贵的巨大的足印。一会,他和胡世范一同走来,身上全是雪,象是棉军服上面加了一个白坎肩似的。胡世范在屋据下把身上的雷拂去,整一整衣服,把风纪扣扣好,这才掀起门帘走进去,敬了一个礼,以立正的姿势站着,正对着徐部长。
    徐部长穿着一身深黄斜纹布面子的羊皮军上衣,黄马裤,膝盖下面一排黑牛角钮子,一直通到底。他本来是江西一个私立医院的实习医生,实习没有满期,就参加了部队,担任军医、卫生所所长、科长。抗战以后,他随队伍到了华北,由于他技术很好,就做了某军分区卫生部部长。
    徐部长轻声问道:
    “病房都检查过了吗?”
    “都检查过了。”
    “伤号的药全换过没有?”
    “两个钟头以前,都换好了。”
    “病房的清洁卫生怎么样?”
    “很好,病房里头,病房外头,连街上我都叫护士他们打扫过了。”
    “哦,那很好,那很好。军区首长说,白大夫原则性很强,他是很会批评的。”
    “这个我知道,昨天部长不是对我们科长一级的干部说过……”
    “唔,我要你们记住,我们非常需要批评,可是无论如何要先把工作做好。我们分区的这个后方医院,你知道,开办没好久,物质条件困难,基础薄弱;但我们主观的努力是不是够了呢?”
    “是的。”
    “你去给我检查一下手术室,告诉戈医生他们,要把东西准备好,不要动手术时,要这样没这样,要那样没那样的,器具都要消毒,准备好了等着。”
    “好的。”
    “你再到病房去仔细看看,昨天发下去的白布单子,是不是每张病床都盖上了。”
    胡世范出去,到各部门巡视去了。
    叶和贵从柱子上摘下黄油布雨衣给徐部长披在身上。徐部长把扣子扣上,雨帽捡起来,罩在那顶日本的皮军帽上。他走了出来。叶和贵在他后面,离他有五步远近,相跟着向村口走去。
    村口挤满了人:卫生部的干部,后方医院助工作人员,村里的群众团体……在村边分成两行,一字排开,伸向村外那条大道上去,大道两旁是一片河滩。自卫队员手里的绿缨枪,在白茫茫的雪野里看去,象是大道旁一排有规律的翠绿的树林,在严寒里耀眼地立着。队伍里有人不时既起脚尖来,向东面望去。顺着这条两边被山峦拥抱着的开阔的河滩,东去不到三里,那儿有一片二亩来地的枣树林,现在已是枝叶脱落,远远望去只是黑魆魆地的一片了。大道到枣树林那儿,便隐入左边的山沟,看不见了。
    这时,路上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只有三四只白鹁,怯寒地躲在枣树林里,不时发出单调的吱吱的叫声。踮起脚尖来看的人,没有看到什么,就失望地转过脸来。忽然西边传来低微的人声,徐部长和他的警卫员,走到前面卫生部的干部中间去了。他急着问道:◆◆◆◆◆
    “来了没有?”
    他的话虽然是对干部说的,但是他的面孔却对着大道的来路。
    “没有。”
    “没有?派去的通讯员回来没有?”
    “也没有。”
    “真没有?”徐部长不信任地低下头来,把左手的袖子往上一抹,看看表,已是下午四点钟了。他自言自话地说:“从张各庄出发,六十里地,该到了。”
    他转过脸来对叶和贵说:
    “再派一个通讯员去,叫他得到信,马上就回来报告。”
    雷,悄悄地落着,落在土黄色的军服上,落在蓝色的灰色的棉袄上,落在人们的脸上。徐部长那件淡黄色的油布雨衣,一会工夫,肩头上便变成白色了。在风雪中,大家一点也不感到疲劳,都兴奋地期待着。村里的群众都用白手巾把头包扎起来,不时扑去身上的雪。站在后方医院工作人员后面的男自卫队员里,浮起了欢快的笑声,你一言我一语,猜着来的人是个什么样儿。有的走出来,向前面张望着。
    蓦地前面浮起一声狂欢的叫喊:
    “来哪!”
    “来哪!”
    大家连忙回到行列里去,很恭敬地站着,旋即又伸出头来,向前面望去。果然在河滩的尽头;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有二三十个人组成的一小队人马,在迷茫的雾一样的风雪中移动着。徐部长仔细看去,又慢慢看不清楚,消逝在雾一样的风雪中了。他上前走了两步,还是看不见。等了一忽,早会儿派出去的通讯员,飞一般地从枣树林里跑了出来,一路上高兴地招着手,张开嘴象是叫什么,可是逆风,一点也听不见他叫什么。等他走到徐部长面前,才听清楚他说:
    “来了,全来了。”
    黑乌乌的枣树林里,走出一小队人马,为首的是一匹高大的棕红色骏马,英武地踏着雪地,发出沙沙的音响。那上面坐着一个外国人,穿一身灰色的布军装,胳臂上挂着“八路”的臂章,腰间扎着一条宽皮带,脚上穿着一双草鞋,——一个道地的中国士兵的装束。他的身材魁梧而硕壮,面孔却有点清瘦,颧骨微高,浓眉下面深藏着一对炯灼的眼睛,那里面饱含着无边的慈爱;宽大的嘴角上,浮着意味深长的微笑;他的头发和嘴上翘起的短髭,都已灰白了。他已是快五十的人,但精神却很矍铄,象一个活泼健壮的青年。看见村外有人排队在欢迎他,他连忙跳下马来,高高举起右手:行了一个西班牙礼。
    徐部长连忙赶上去,他代表卫生部表示衷心的欢迎和感激:
    “大家等你很久了,都欢迎你早点到我们后方医院来……”
    和他一同来的童翻译,是个矮矮胖胖的青年,脸上老是浮着微笑,他看白大夫要说话,连忙赶上来,站在高大的白大夫旁边,越发显得矮小了。他把白大夫的话翻译给徐部长听:“对不起,累你们久等,请原谅我的迟到。今天早上我已经上了马,看见又拍来一个伤员,我下了马,动完手术才来的……”
    “白大夫总是这样忙的,这件事还没做完,第二件事又来了。今天娶不是临时来了一个伤员,我们早到了。”童翻译在旁边补充了这几句。
    “真不巧,碰到今天下雪,你太辛苦了。”
    “为了工作,这不算什么,在战地就是这样的,风啊,雨啊,雪啊……我是很习惯战地生活的。”
    他们边谈边走着,被热烈的掌声包围着。掌声刚停止,马上就掀起震撼山野的呼声:
    “欢迎白求恩大夫!”
    “欢迎白大夫指示我们工作!”
    白大夫走进欢迎行列当中,他微微屈着背,笑盈盈地向两旁欢迎的人群举起右手,频频地点着头。他身后是十多个工作人员,和一连串的七匹牲口;最后面四匹骡子上面,驮着暗绿色的四四方方的治疗箱。这一小队人马,就是白大夫率领的简单轻便的加美医疗队。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白求恩大夫(Dr. Normen Bethune)生于加拿大脱朗托,五十岁当中,就有二十五年的悠长时间从事了医疗工作。第一次大战时,他才是二十五岁的青年,便在欧洲战场上服务了。大战结束,回到加拿大,担任加拿大空军军医队长。他自己患着肺病,却不断地一方面◆◆◆◆◆
工作,一方面钻研,受他老师严格的教育,成为胸外科卓绝的专家。他发明了很多种手术用具,遇有肺部脓胸和生瘤的病人,他能够把整个一叶肺取出来,这样可以挽救许多垂危的生命。他不仅在加拿大是第一等专家,即在世界上也是屈指可数的人材。英国皇家学院外科学士会邀请他去当会员,——这是一个外科医生当时所能得到的最崇高的荣誉,但他不满足这些,他在摸索着为劳苦大众服务的道路,终于参加了加拿大的共产党,把他所有的才能献给人民。
    一九三六年七月十八日,德意法西斯匪徒侵犯西班牙,他随着加拿大的志愿军——麦克拍泊营到了西班牙,担任这个营的卫生队长。不久,他又参加了由英、美、加、南美各民族自成的第十五纵队。他亲自上火线去救护伤兵,甚至他所带自救护队被法西斯匪徒轰炸和机枪扫射时,他仍然冒着生命的危险,去火线上挽救为人类正义和平而战的西班牙兄弟。他在西班牙建立伤兵的输血工作,这是一件创举。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经验,使他对输血法发生很大兴趣,在这方面他成为有数的卓越专家之一。为了给西班牙政府军进行医药募捐,第二年四月,他回到加拿大和美国去。
    三个月以后,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爆发了,他被请托率领—个美国加拿大医疗队到中国来。一九三八年四月,他到了西北,便急于要到战地去工作,不久,如愿地出发了:渡黄河,走正太路封锁线,六月十七日到达了远在敌人后方的晋察冀边区。这是一块年青的抗日根据地,各方面都缺乏人,尤其缺乏的是医务干部。当初整个根据地的医务工作人员,只有二十五名,而二十五名里有十五名是看护,当时伤兵连友军在内,就有六百九十多名。材料药品方面更是贫乏到可怜的程度,没有一点施行手术时所必需的麻醉药,所有的药品只够用两个月,纱布绷带是洗了又洗的用着,自己做羊肠线,采取中药,制成丸散膏丹来代替西药。器械呢?探针是用铁丝做的,铁片代替了钳子,断肢和锯树是用了同一把锯子……白求恩大夫带着大批药品,显微镜,x光镜利一套手术器械;更可宝贵的,是他带来了高妙的医疗技术、惊人的组织能力和对中国革命战争事业的无限的热忱。他被任为晋察冀军区卫生顾问。
    虽然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行军,他的精神却很饱满似乎没有一丝儿疲乏。第二天就开始在山西五台县耿镇河北村、河西村、松岩口这些地方去给军区卫生部和所属的后方医院的伤病员治疗了。在第一周内,他一共检查了五百二十多个伤员和病员,这里面大半是平型关战斗下来的,有一部分是友军从南口受伤下来的,由于医药和器械的缺乏,他们已在医院里躺了长久的时间。第二周白大大就开始行手术,紧接着四个星期的连续工作,一百四十七个伤病员,在行过手术短时期之后,就又带着健康的身体,走上前线去了。
    白大夫每天除了施行手术处方外,一有空闲,他就指挥木匠做大腿骨折牵引架、病人木床和各种木料器具;铁匠做妥马氏夹板和洋铁盆桶,锡匠打探针、镊子、钳子;分配裁缝做床单褥子枕头……每隔一天,他还要给医务人员上课,但是没有教材,一块黑板算是大家的课本,他在上面写、绘,来讲授。疲劳了一天,到晚上,他在灯下着手写一本专为医生和护士用的图解手册。——这是他为了提高技术和医院设备而写的,按照他亲订的“五星期计划”,建立一个模范医院,做为推动整个根据地医务工作的发动机。模范医院里设立伤员招待室、医生办公室、内科室、外科室、奥尔臭氏治疗室、罗氏牵引室、妥马氏夹板室、病室、休养员娱乐场……开幕的时候,各部门派医务人员来参观实习。这个医院的设立,使根据地里医生、看护的技术,大大提高了一步,特别是对于外科敷药和消毒方面。
    九月,敌人步、骑、炮二万三千左右的兵力,配合空军和机械化部队,分十路向军区腹地进攻了。模范医院从平原转移到山地,他才离开这个医院,带着加美医疗队出发了。这个医疗队由白大夫领队,配备了两个助手:军区卫生部副部长尤思华和医务科长凌亮风,童翻译、管理员、勤务员、炊事员、饲养员等,组成一个能够单独行动的战斗单位;经过两天的行军,就到了某军分区的卫生部。
    白大夫看到村边欢迎他的行列,那么有秩序,那么威武,他感到边区人民惊人的组织能力。站在他面前的徐部长,是军分区的卫生部长,在欧洲来讲,至少是个少校了,可是从他那一身朴素的军装上看,简直是一个士兵模样的人。老百姓穿的也很朴素,可是整洁;而且从他们坚强的眼光里,从他们拿着绿缨枪的手上,从他们的行动上,表现出一种旺盛的战斗意志。他们过的是最低限度的生活,面对着最顽强的敌人,进行着最艰苦的战争,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保卫祖国反对法西斯侵略。他在边区每一个地方都看到同样的情形,可是今天在大雪天看到,印象更深刻。他在欢迎的行列中,不断地向左右张望,从中国人民和八路军身上,看到一股不可战胜的力量。他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和兴奋。◆◆◆◆◆
    徐部长陪白大夫他们一块儿进了村子,到后方医院院务办公室,刚喝了一杯茶,白大夫便急着要求去检查病房。徐部长、医务科长、白大夫他们都穿上白色的工作服,一长列白衣
    天使似的,向病房走去。
    病房和院务办公室相隔着七八家人家,在一个地主住宅里设立的。一进二门是个四合院,左边有个小门,过去又是一个四合院,又有一个小门通另一个小院子,那儿一排有三间房
    子,右边厢房那儿有一个人锅台,作为消毒用的。前面两个四合院,有十二间病房,里面住的全是外科病员。内科和传染科的病房。在村东头的小庙隔壁人家。他们走进外科护士办公
    室,戴有雪白帽子穿着雪白工作服的护士们,早已等候多时,等白大夫巡视完了护士办公室,护士长马上把挂在雪白墙上的病历表一一摘下,堆得很高,捧在手里,跟着白大大他们走
    进病房。病房里四壁都是雪白的墙,靠墙一溜放着五张病床,上面一律罩着雪白的床单子。
    白大夫拿过病历表看了病人过去的病况,第一个病人是左大腿步枪伤,已经化脓,他打开伤口详细地捡查了一下,然后叫护土取了一点从伤口里流小来的脓,搁在脓盘里,他托到
    鼻于下面嗅了嗅脓的气味。他能够从脓的气味里辨别出伤口的新旧轻重,要是脓臭,则说明是旧伤,伤部化脓的重;反之则轻。开始化脓时,味不太臭,第二阶段,气味就冲鼻子了,到了第三阶段,一闻到这腐臭气昧就要呕心出来了。他闻了脓盘里的深黄色的脓已经腐臭,他对徐部长说:
    “这个病人伤很重,也很旧了,要赶快动手术。”
    白大夫顺序检查下面一个病人,一个个检查下去,检查完了十二间病房,白大夫向通小院的门那儿走去,胡世范连忙赶上去对童翻译说:
    “请你告际白大夫,那儿是消毒的锅子,没有病房,内科传染科的病房在村东头。”
    童翻译告诉了白大夫,他们于是走出去,看了看内科和传染科病人。回到寝室里,天已经黑尽了,雪也停了,可是山风顶大,唿哨地掠过屋顶,抚弄着玻璃窗,发出清脆的声音。
    尤恩华和凌亮风已经睡了。勤务员邵一平给白大夫他们烧好了咖啡,端进两杯来放在桌子上。白大夫喝完了一杯咖啡,童翻译准备到对面房里去睡觉,白大夫把他叫回来,说;
    “童,我希望你帮助我一下。”
    “我很高兴能够帮助你。”
    “你陪我再到病房去一趟。”
    “刚才不是检查过病房了吗?”
    “那是表面的,这样检查,对于这个医院的全面了解是不够的。我要单独去看看。”
    “也好。”
    童翻译是个非常和蔼而又做事精细的人。他在北京大学外国文学系毕业以后,碰上了七七抗战,他随着当时许多青年学生一同投入保卫祖国的战争里,到了这边。原先是做群众宣传工作,后来担任了××县的县长,这对他是一个新的尝试。不久,白大夫来了,他被调来担任白大夫的翻译。他非常钦佩白大夫的工作精神,而以帮助白大夫完成工作为自己最大的愉快。这时,他们两个人又到了病房。快十点了,天上只有微弱的星光,可以隐隐约约辨别出道路来。日班护士已经下班,夜班护士刚才到别的病室去了。两个人一高一矮,刚踏进院子,就听见病人急躁地呼喊:
    “护士同志!护士同志!”
    白大夫带着童翻译跟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静寂的院子里又爆裂开嘶哑的叫声:
    “要小便,护士同志,拿便盆来!”
    这声音是里院第七号病室里三床病人发出来的,他昨天才动过手术,自己还不能起床大小便。白大夫走了进去,他从童翻译那儿知道病人叫什么,向病房里巡视了一下;恰巧门边的墙下靠着一个白铁的便盆,白大夫走过去拿到病人的面前。病人感到一种惊诧,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白大夫做手势叫他翻身,然后把便盆放在他的身子下边,等他解完了,又从他身子下边抽了出来。正在这时候,夜班护士从别的病室惊慌地来了,手里提着一盏马灯,晃呀晃的。他看白大夫亲自帮病人小便,心中暗自感到不安,内疚地放下马灯,连忙接过便盆,拿到外边倒去了。白大夫不满地瞪了夜班护士一眼。夜班护士领会那意思,连忙解释道:
    “我刚才到一号病房去了,迟来了一点……”
    白大夫没有吭气,他走过来给病人把被子盖好,问病人:
    “护士是不是经常叫不到?”
    “不,经常叫到。”病人很吃力地望着白大夫说。◆◆◆◆◆
    白大夫掏出军装胸袋里的一个精致的小日记本,他把病人的话记了下来,又弯下腰去问他:  ”
    “医生一天来几次?”
    “没动手术的时候,一天来一次;动过手术,每天也来一次,有时来两次。”
    “好。”白大夫很满意。
    他们两人走到院子里,白大夫想起刚才为什么那个人仿佛怕他到隔壁小院子去,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道理。他对童翻译说:“我们到这里面去看看。”他们走进去,听见那一排三间屋子有嘈杂的人声,更引起他的注意。白大夫走了进去,窗台上放着一盏菜油灯,迎窗是一条炕,上面围着六七个伤员在炕上聊天,有一个伤重的躺在炕边上。——这是今天下午刚从前方送下来的轻伤号一部分,他们全部占有了这三间屋子。白大夫起初很纳闷,为什么还不休息呢?他走过去仔细检查了一下病床,这才发现他们坐在那儿的原因。原来没有被子。他问他们:
    “你们的被子呢?”
    “我们刚从前方下来,没有带被子来……”
    “医院没有给你们被子?”
    “这个,还没有。”
    白大夫不清楚这儿的病人都是要自己带被子来的,他生气地不再问下去,他到另外两个屋子去看看,也是同样的情形,他的脸马上气得通红了。他不满地出去,童翻译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也紧跟着他去。
    出门,迎面一阵冷风,白大夫的脸和两只手给吹的冷得受不住,他放下日本皮帽子,把两耳和后脑包住,手伸到裤子口袋里去了。他一口气走到卫生部部长室。
    徐部长这时正在解黄斜纹布面子羊皮军装上衣的钮扣,预备躺到床上去,见白大夫突然进来,他把解开的三个钮扣又迅速扣上,过来招呼道:
    “白大夫,这么晚了,你还没睡?你今天太疲劳了,你又走了一天的路,该早点睡……”
    白大夫没有答理这些客套话,就单刀直入地劈口问道:
    “现在夜里冷吗?”
    徐部长感到惊奇,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一句话来呢?他慢吞吞地拿过热水壶来,倒了两杯开水,放一杯在白大夫面前,一边忖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边若无其事地回答,想来缓和一下白大夫带进来的那种紧张空气。他说:
    “冀西的十月天,又是山里,又落雪,当然冷罗。白大夫,童翻译,你们请坐。”
    白大夫没坐,童翻译也不好坐下去。自大夫没有喝水,问徐部长:
    “夜里不盖被子睡觉,行不行?”
    徐部长越弄越摸不清头脑,好象白大夫在给他说什么笑话,但看白大夫那股严肃的神情,又不象;他想问他究竟为了什么事。
    他和蔼地答道:
    “这样冷的天,自然需要被子……”
    “那么,伤病员为什么没有被子?”
    “谁说的?”徐部长知道一点路数了,诧异地问。
    “我亲自看见的,有十九个轻伤号没有被子。”
    “啊?”徐部长大吃一惊,他没再说下去,心里在问自己;“真有这样的事吗?”
    他走到门口,掀起细布白门帘对外边叫道:
    “叶和贵,把医务科长叫来!”
    叶和贵去叫医务科长,护士、司药们听见叶和贵说的白大夫到部长室的情形,大家便一窝蜂似的跟着胡世范,要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和自己有没有什么关系。胡世范的情绪并不佳,他料到部长这时叫唤他一定没有好事,心急遽地跳动,急于要知道是什么事,好放心,步子在雪上沙沙地加快了起来。
    胡世范走进部长室,看他们三个人都站着,一盏洋油灯光,把他们三个人的影子都照在雪白的墙上,静静的,好象在等候解决什么事。徐部长看见胡世范进来,便劈口说道:
    “怎么伤病员没有被子?”
    胡世范马上想起白大夫到来以后所收下的十九个轻伤号,半晌说不上话来,等了一会,才歉然地低声说,◆◆◆◆◆
    “是,他们自己没有带被子来……”
    “为什么不向我汇报?”
    “我……”
    站在堂屋里偷听的护士和司药,给屋里的声音吸引住了,都麇集到部长室门口来了,从门帘两旁的空隙里,偷偷地向里面探望。站在后面的,就踮起脚尖,从前面人的头上望进去。
    白大夫看着徐部长和胡世范一问一答,有点忍耐不住了,他说:
    “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最要紧的是马上发被子给他们休息。”
    徐部长命令胡世范:
    “给他们每一个人发一床被子,快。”
    “部长,被子……”胡世范想说,又怯生生地不敢说出来。
    “什么?”
    “没有被子。”
    “部里的被子呢?”
    “因为准备反‘扫荡’,不用的都坚壁了。”
    “那你派人快点去拿回来,发给他们。”
    “坚壁的地方,离这儿远呢,明天一定发给他们。”
    “不行,他们今天睡不睡觉?”
    “部里实在没有被子,徐部长……”
     徐部长没有答他,走到床前,把自己的被子一卷,往桌上一放,说:
    “把我的被子拿给伤员去盖!”
    白大夫站在旁边看了很感动,他觉得徐部长处理得很正确。他没有说话,独自从人丛中走出来了。童翻译急着对胡世范说:
    “胡科长,你今天晚上一定要想办法,让十九个伤病员有被子盖……”说完,追白大夫去了。
    徐部长一对眼睛冷冷地盯着胡世范:
    “你今天怎么检查的?”
    “十九个伤号是白大夫到来以后来的……”
    “为什么不给我汇报?为什么不早设法发被子给他们?”
    “没有。”
    “你不会动员借一下吗?”
    “时间来不及了,我以为放在小院子里没人知道,谁晓得白大夫怎么会知道的呢?”
    “不管白大夫怎样,我们要对伤员负责,应该早点想办法发被子给他们。”
    白大夫挟着他那床墨绿色的大团花绸被子,和童翻译一道从门口人丛中走了进来,把被子往桌上一放,对徐部长说:
    “我也拿出我的被子,请你派人把这床被子送给他们,让那个躺在炕上的重伤员盖。”
    “你晚上不盖吗?”
    “你自己拿出被子来,使我很感动。你这样做是对的。一个医生,一个看护,一个事务员的责任是什么?只有一个。那责任就是使你的病人快乐,帮助他们恢复健康,恢复力量。你必须看待他们每一个人,都象你的兄弟,你的父亲,——因为,就真理说,是的,他们比兄弟、父母还要亲切些,——他是你的同志。在一切事情当中,要把他们放在最前头,被子应该给他们先盖上。我们不能让伤病员不盖被子,而我们自己盖被子。我也应该和你一样把被子拿出来……”白大夫很严肃地说。
    胡科长的脸红了。
    徐部长说:
    “这怎么行呢?伤员的被子,今天晚上我们一定想办法好了。”
    “什么办法?”
    “大家想办法……”徐部长望着门外。
    站在门外的护士们揭起门帘,说:
    “我的被子可以拿出来……”
    “我的也拿出来……”
    “我们大家的都可以拿出来……”◆◆◆◆◆
    胡世范一计算,连部长和他自己的一共已可以凑到十九床被子了。自大夫的被子经徐部长再三的要求,算是留下来了。胡世范拿过徐部长的被子和护士们一同去取他们的被子,然后送到病房里去了。
    白大夫在部长室里坐了下来,从军装上衣那个胸袋里掏出小笔记本来,对徐部长讲:
    “我以卫生顾问的资格来说,这儿医院的工作很好。在敌后这样困难的物质条件下,有这样的成绩,只有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根据地才可能做到。在欧洲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但是我有两点意见:第一,夜班护士一个人不够,每个院子要有两个人;其次,汇报工作要及时,象被子问题,如果胡科长早报告,就早解决了。”
    “晤,是的。”徐部长同意他的看法。
    “请你原谅我的脾气,”白大夫想起刚才自己态度不够冷静,抱歉地说,“不过做卫生工作,不这样严格认真是不行的。我们要不客气地批评,不要碍于情面,不管年龄、地位、经验如何,只要有什么挡着我们底路,我们就要给以打击……”
    徐部长答道:
    “你说的对……”
    “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希望你们给我批评,我将百分之百地在工作中来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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