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日期:2011年03月29日
                                        
    童翻译在杨庄第一卫生所办公室里得到雁北九旅王旅长打来的电报,告诉白大夫雁北前线反“扫荡”的情况,说是医院里收容了许多伤员,希望他最近能抽时间去一趟。童翻译和白大夫工作了一个时期,已摸出他那火一样的脾气,知道什么地方有伤员,马上就要去的。今天,白大夫从早上忙到晚上,做完了十二个病人的大小手术,才回到寝室里去休息;童翻译看过电报犹豫了,他想明天早上再给白大夫看,让他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过一会,他又拿不定主意,他拿电报去找尤思华。
    尤思华是军区卫生部副部长,同时是医疗队的党支部书记,代表党和军区卫生部在政治上领导这个医疗队。他有四十上下年纪,个子矮小。他永远穿着一身黄军服,好象一个士兵一样,只有腰间拴着的那根宽皮带,是和士兵身上的狭皮带唯一的区别。他和童翻译一样,嘴角上老是微笑着;不同的是:童翻译活泼,天真,会说话,也喜欢说话,他却是永远不大开口,默默地工作,一天很难得听见他讲几句话。一切的事都按部就班地做去,可是沉着而又勇猛。十多年的革命队伍里的生活,把他锻炼得钢一样的坚强。尤思华听完了童翻译的话,没有表示意见。他把电报拿过来,仔细地看着,上面注明了发电和收电日期与时间,然后肯定地说:
    “童翻译,还是马上把电报送给白大夫看。”
    “老头子太累了。”
    “这我知道。王旅长打十万火急的电报来,前方有许多伤员,一定希望我们早点去。”
    “白大夫看了电报,如果要求明天一早去怎办?”
    “一早去也可以,让他休息,我们可以不睡觉,我来准备。前方伤员在等我们呢。”
    “那我马上就去,”童翻译手里拿着电报走了。
    白大夫的屋子里还有亮,童翻译用食指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门开了,桌子上一盏亮得刺眼的煤汽灯,照得屋子里象白天一样,白大夫正伏在桌子上在审视他亲自草拟的特种外科医院的计划。童翻译把译好的电报递给他,一边讲给他听。白大夫听完了,高兴得跳了起来,走上去一把按住童翻译的肩膀,格格地笑着说:
    “童,我们又有新的工作了。王将军在什么地方?”
    “雁北,山西北部,灵丘河浙村那儿。”
    “好极了,这一次我们一定可以到战地去了,从前,我还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机会,我很高兴得到这个电报。”他从煤汽灯下取过计划书递给童翻译看,“正好,我的特种外科医院的计划已经修改好了,他们可以照着这个计划去筹备,我们到雁北去工作一个短时期,回来便可以开幕了。”
    “上一次模范医院给军区卫生干部一个示范,特种外科医院会进一步提高他们的技术。”
    “是的,我们需要大批的生力军后备军啊,童,地区是这样广大,到处需要人,需要优良的干部。”
    童翻译看着计划说:
    “照你的计划,特种外科医院开幕,调各分区的卫生干部来学习,不久就会培养出一批生力军来了。”
    “学习以后,让他们各自回去再培养新的种子。你把计划交给他们,明天开始按照我的计划进行。”
    “好的。”童翻译把计划书折好收到口袋里。
    “通知医疗队,明天早上五点钟出发。”
    现在已经十一点了,童翻译想使他多休息一会,故意借口说:
    “五点钟出发,天还没亮,恐怕他们不容易准备好,是不是可以晚一点,七点钟怎么样?”◆◆◆◆◆
    “那么六点钟吧,让他们多一点时间准备。告诉他们:伤员在等我们去呢,就是不睡觉也要准备好,快去告诉他们。”
    童翻译出去,白大夫在屋子里忙碌起来,把屋子里的书籍、器材、打字机都收拾停当,这才慢慢躺到床上,已是一点半钟了。
    尤副部长把第一所的工作暂时做一结束,对他们工作上需要改进的地方提出许多具体意见,把所长找来一点一点地谈了。他把工作准备好,鸡已叫过三遍,眼看着天快亮了。他决定不睡,在椅子上坐一会,等着大家起来出发。
    这时候,自大夫已醒来,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他起来,从图囊里打开一份十万分之一的北线军用地图,看杨庄离灵丘河浙树有多远,他在上面划了一根红线,用他的拳头在上面比划,有七个多拳头的距离,有一百五十多里地哩。他用右手的中指敲着太阳穴在计算:明天下午就可以赶到了。但那儿的情况怎么样,他一无所知,想找一个人谈谈。
    勤务员邵一平是个十七岁的精灵小鬼,手脚勤快,只是对别人有点调皮,很能讨白大夫的欢喜。他端了一盆洗脸水进来,倒了一杯漱口水,……自大夫想给他谈谈,但是他们语言不通,两个人说话是要靠着手和表情来帮忙的,白大夫摸摸邵一平的头,邵一平嘻着嘴笑了笑,便去给白大夫卷被子,打行李。白大夫闷闷地在洗脸。邵一平把行李都装到革黄色的马鞑子里,提着皮箱,一同掮了出去。最后把白大夫的脸盆扣在他自己的背包上,洗脸漱口等杂物放到锦织橡皮里子的小方旅行袋里,也扣在背包旁边。邵一平背上背包,随在加美医疗队后面出发了。
    村边是一抹平川,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了,残存着未割尽的茬子,枯黄的,一点点有规律地站在地、里。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雪也似的霜,有的茬子给霜打得已经枯黑了。
    平川的尽头是一个沟口,那儿是一片小山峦,秃秃的,黄黄的,什么也没有。沿着山边有一条人走出来白线也似的山路。一行人马循着这条白线上去,到了山头,迎面吹来一阵晨风,把爬山累得身上浸浸的汗都吹干了,濡湿的衣服贴在邵一平脊背上,反而感到凉了。他望着弯曲下去的山路,同时也带来一种轻快之感。三只白鹁从山顶扫过,他捡起路上的石片,哗的一声,向白鹁扔去,一边摇头摆脑地唱着流行的歌曲:
    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颖子弹消灭一个仇敌……
    白鹁并没有打中,歌声回绕在山谷里。
    走在邵一平后面的炊事员老张,见他又要捡石子,便推了他一把,说。
    “别玩儿了,快走吧,小鬼。”
    小鬼回过头来给他做了一个鬼脸,说:
    “巴巴眼,望望天,保你掉不了队。”
    白大夫和童翻译已下了山,沟口又是一抹平川,可全是沙子,但已经有点冻结着了,蛮坚硬的,急速的马蹄子打在上面,象骤雨打在石片上,发出清脆的音响,滚过寂寞的早晨的平川。
    跑了约莫四五里地,白大夫勒住马头,和童翻译平行地缓缓走着。
    白大夫手里拿着马鞭子,在空中画着圆圈玩儿,一边对童翻译说:
    “童,我一到了华北敌后,就变成聋子和哑巴了。”
    童翻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歪过头来望着他,听他说下去。
    “我很想知道这边的情形,可是我说的话,别人不明白;别人的话,我听不懂,这样不是成了哑巴和聋子了吗?”说到这儿白大夫不禁笑了起来,“想不到我的嘴和耳朵会失去了效用。”
    “我可以做你从不懂到懂的桥梁。”◆◆◆◆◆
    “你是我唯一的伙伴。现在战事怎么样了?”
    “正面战场,武汉撤退以后,还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正面战场相持,敌后战场的反‘扫荡’就频繁了,最近战斗比较多,雁北打了几仗……”
    “都很顺利吗?”
    “很顺利,只有一次遭遇战受了一点损失,伤亡三十多个。”
    “你想:依靠目前的力量,可以在敌后广大区域坚持下来吗?”
    “完全可以。各地方老百姓都组织起来了,和军队结成一体,这是一个最有力量的保证。”
    “那好极了,日本法西斯一定要垮台的。”
    “这只是时间问题。”
    “以后你每天给我讲一小时关于边区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和群众各方面的情形,好不好?毛主席和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革命的经验,我是太需要知道了。”
    “好的。”
    “我实在太需要知道了,在加拿大的时候,我就很少知道中国的事情,到中国来再不学习就不应该了。”
    “我随时都可以,只要你有时间……”
    晚上,完成了八十里的旅程,到下关村宿营了。九旅卫生部古部长特地到这儿来迎接他们。第二天这一小队人马进入崇山峻岭的雁北,走了三十多里以后,是一条深邃的狭小山沟,两边山岩耸立,岩头伸出来的树枝,遮住了灰蒙蒙的天空。沟里阴沉沉的,没有一丝人声,只是岩底层的石罅里有着汩汩的溪流声,下面挂着一长串亮晶晶的冰穗子。
    一片片雪花,从山岩顶上吹落下来,铺满了一地。
    白大夫伸出手来哈哈气,一个劲地搓。一会,踏在镫子里的脚也有点麻木了。他翻身下马,童翻译也跳下马来,一同走去。
    白大夫望着两边的山岩说;
    “这地方温度这么低?”
    “雁北是出名的冷地方,”古部长接着说。这时走到沟口,矗立面前的是一架高山,山峰隐入灰蒙蒙的天空,渺不可见。山麓下是一片坡坡的庄稼地,古部长指着这地继续说,“这地方连小米也不能种,气候太冷,只能种莜麦。”
    “和河北省相差有二十度。”童翻译把两只手紧紧地放在棉军裤口袋里。
    白大夫伸出两个手指来说:
    “至少二十度?”
    “这不算什么,我们从前过雪山的时候,”沉默的尤思华开口了,“那才叫冷呢,走路谁都不敢站下来,一站下来,倒在雪里,人就死了。”
    越过前面那架高山,每个人身上披着一身雪花。邵一平的背包已经给雪浸湿了,白大夫脸盆上积着一层厚雪,他的腿已经有点酸软了。
    黄昏,他们到了灵丘河浙村九旅后方卫生部(由于战争环境的需要,卫生部分成两部分,还有一部随部队在前方),穿过欢迎的行列,他们进了村,到了卫生部办公室,那儿茶水、房间,一切都准备好了。’
    古部长带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走过来,瘦瘦的;高高的,容貌英俊、果敢,给白大夫介绍道:
    “这是我们卫生主任方同志。”
    方主任给白大夫敬了一个军礼。白大夫给他握了握手,便连忙脱下雨衣,摸摸日本皮帽子上的雪花,急忙忙地间古部长:
    “病房在哪儿?”◆◆◆◆◆
    “不远,待会儿,吃完了饭,再去看病房。”
    “吃饭还有多久?”
    方主任计算了一下时间,说:
    “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大概有二十分钟就可以了。”
    “那太久了,先去看病房吧。”
    方主任顾及他们行军了一天,又是山路,又下雪,并且还是早上出发时吃的饭,太疲劳了,就劝道:
    “休息一会再去吧?”
    方主任望着古部长,在征求他的意见。古部长同意方主任的意见:
    “休息一会再去。”
    白大夫忽然严肃起来说。
    “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休息的,伤员在等着我们呢。”
    尤副部长说:
    “先去看看也好。”
    他们一块走进了病房。白大夫一气检查了三十多个伤病员,有几个是刚从前线上抬下来的,这其中有五个要立时动手术。白大夫掉过头来叫:
    “凌大夫。”
    凌亮风走到白大夫面前去。白大夫问他:
    “二十分钟以后能行手术吗?”
    凌大夫是军区卫生部的医务科长,从前在外边一个医药专科学校毕业,加上他到这个部队里的几年实习临床的经验,他成为军区著名的医生之一,他是不声不响埋头工作的人。他在医疗队里担任检查每一个单位的手术室工作,规定到了每一单位要马上检查,报告白大夫。今天刚到,也没休息,就跟着一同查病房,还没有来得及去检查手术室,他答道;
    “我还没有时间到手术室去看呢。”
    “马上去看。”
    凌大夫正要走出来,给方主任拦住了:
    “白大夫,二十分钟以后可以行手术,我去准备好了,你们先吃点饭,待一会好动手术。”
    “我也要去参加准备工作,那么,一道去吧。”
    “不吃饭吗?”古部长问白大夫,他怕白大夫饿了。
    “没有时间。”
    手术室里,四面挂着白布,屋顶上也绷着白布,当中挂着一盏汽灯,嗡嗡地响着。室内正当中放着一张石制的手术台,台左边是一张器械桌,放着一套消毒过的手术器械,用一块消毒过的白布盖着。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麻醉药味酒精味血腥味的混合气息,七个人在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可以听见白大夫的均匀的呼吸声。
    手术室玻璃窗外面,围着一大群卫生部的工作人员,透过纱布窗帘的空隙,向室内张望。
    白大夫洗完了手,第一助手尤副部长、第二助手凌大夫、麻醉师、童翻译都站在指定的地位上,古部长和方主任悄悄地站在白大夫的斜对面,好学习他怎样动手术。
    一个年青的叫做萧天平的伤员,躺到石制的手术台上了。伤员脸色苍白,左大腿上,捆着满是脓血的绷带,紧粘在血肉上,伤口里发出一般臭味,绷带缝里露出一根犬牙般的长骨,因为伤后治疗没有上夹板,以致下腿向内翻着。
    白大夫把手里的夹血管钳子扔在器械桌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满脸怒色,盯着古部长,问道:
    “这伤员是谁负责的?”
    古部长是一个谨慎的人,看了这样子,他有点发慌了。他支支吾吾地答:◆◆◆◆◆
    “这,这是一个医生……”
    方主任的一副惶恐的面孔,有点发白,急得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我要知道这个医生是谁。”白大夫又说。
    方主任勇敢地承认道
    “白大夫,是,是我……”
    “为什么不上夹板?”白大夫说,同时心里想:“怎么这位主任连夹板也不知道上。”
    “因为物质条件困难,前方夹板不多,准备的十个夹板都用完了。”
    “因为不上夹板,需要离断……”他惋惜地对躺在手术台上的伤员说,“要切掉呀,好孩子。”
    雪亮的灯光射在伤员的脸上,伤员的眼泪泉水般的向外流着。事情是很严熏的了,但更严重的是没有时间来马上追究这件事。
    麻醉师给伤员上了药,必须等一会才能达到深酣的麻醉程度,他利用这片刻的时间给医务工作人员讲离断术的历史:
    “在最初的时候,还没有血管钳子的发明,止血是用烙铁的。十六世纪的时候,一切创伤都是用烙铁烧灼,或注射沸油作正当治疗……”
    手术开始,锯骨的声音,嘶啦嘶啦地响着。白大夫做完了手术,握着离体的下肢,用钳子夹着一条肌肉,恋恋不舍地说:
    “在技术上说,这还是活着的,这是生命啊。在海洋中,在日光中,至少有一百万年的变化史呀……”
    直到深夜十二时,白大夫才把手术做完。方主任走出手术室,他想躲到屋子里去,饭也不吃了。但得给白大夫他们布置晚饭,而昨天古部长给他商量好了,叫他陪白大夫吃,加紧向白大夫学习,提高自己的技术。方主任有点怕去,去了会提起萧天平的事;但又有点想去。布置好晚饭,他终于和白大夫坐在一桌吃饭了。他觉得今天的菜虽然丰富,却一点味道也没有,吃鸡是蜡样的,吃红焖肉也是蜡样的。他低着头,怎样也抬不起来,好象白大夫每一时刻都在注视着他,弄得他坐在那儿不知怎样是好。他草草吃了一碗饭,便放下了筷子。
    饭后,白大夫果然又提到伤员下腿骨折没上夹板的事,虽然是对古部长说的,可是方主任觉得每一句话都刺在他的心上:
    “这件事,我要给你们旅长写信的。假使一个连长丢掉一挺机关枪,那不消说是要受到处罚的,而一个医生对伤员……枪还可以夺回来的,但生命,人啊……”
    方主任移动着脚步,想走开,好象白大夫的眼光在监视着他,不让他走似的,他的脚又停下来了。真的,现在白大夫在望着他说下去:
    “爱护伤员要象爱护亲兄弟一样——象你希望别人爱护你那样地爱护伤员……”
    方主任有一大片道理:没有夹板不能怪他,他从小就和伤员厮混在一起,可以说他是最知道怎样爱护伤员的,可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几次想说,都呐呐地停住了。
    尤副部长在白大夫面前给方主任解说:
    “这实在是因为军区目前物资条件太困难,在前线还没有足够的夹板设备,这不能怪方主任,主要由我们军区卫生部负责,特别是我要负责。我们没有在物质条件困难的情况下设法供给各部队足够的夹板。没有夹板,不能怪方主任。”
    “你们老说没有,没有,没有就要想法做。”
    “钢铁夹板实在困难,在目前条件下,很难供应。”古部长说。
    尤副部长说:
    “没有钢铁的夹板,可以先做点木夹板代用,古部长。”
    “好的。”古部长满口答应。
    白大夫想起王旅长的电报上所说的战斗,伤员应该很多,为什么这么少呢?他很奇怪,便提出来问古部长他们。方主任这时才怯生生地答出话来:◆◆◆◆◆
    “我们这儿是第一所,重伤员都在曲回寺,那边是卫生第二所。”
    说完了话,方主任如释重负,身上感到轻松多了。
    白大夫猛可地站了起来,说:
    “医生是哪儿有病人,上哪儿去。你们为什么带我上这儿来,不带我到曲回寺去?为什么?”
    古部长因为这儿是卫生部,照例先把客人带到卫生部,然后再去第二所。但照白大夫那条原则,他一时竟说不出这个理由来了。
    白大夫抹上袖子,看看夜光表,快一点了。
    夜已深沉,村里人早已沉入甜快的睡乡了。
    白大夫想了一想说:
    “明天早上四点半钟去曲回寺,能准备好吗?”
    古部长有点犹豫,没有立刻答复。
    尤副部长接上去坚决地说:
    “明天早上四点半一定出发,快去准备,古部长。”
    “好。”古部长遵照尤副部长的指示答应下来了。
    古部长和方主任出来,走到门口又犹豫了,站在门外,村里的大街上阒无一人,连狗的踪迹也看不见。雪已停了,街当中有一条灰黑的行人们踏出来的路,已冻得结结实实的了。刺骨的山风把他们两个人吹得打颤,古部长、方主任缩着脖子,退到门里来了。
    “老头子忙了一天,这么晚才睡,又要四点半出发,不太疲劳吗?”古部长打了一个哈欠说。
    “是的呀,他一睡还不睡到八九点钟。”
    “要不要通知他们准备呢?”
    “还是去通知一下的好,凡事都要小心,宁可我们准备好了,他不去。”古部长说。
    “要通知,我去通知管理科好了。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好了。”
    “不行,我得打电话告诉第二所,叫他准备一下,不要到那儿手忙脚乱的。”
    古部长生怕误钟点,一躺到床上就记住四点半这个数目字,把手表放在枕头旁边,一会看看,一会又看看,翻来复去怎么也睡不着。眼睁睁地看着短针走到4字,长针指着12,他起来了。穿好衣服,悄悄走到白大夫窗外一看,屋子里已经点好了灯,亮堂堂的。他敲门进去,白大夫穿得整整齐齐,第一句话就问:
    “现在开饭吧?”
    “好,好。”古部长连忙退出来,走去看方主任:
    “白大夫起来了,快准备出发……”
    方主任招呼开饭,收拾器械,拉牲口,上驮子……古部长去请白大夫吃饭,白大夫已和尤副部长他们到病房去了。古部长赶到病房,满脸是汗,看见白大夫在检查昨天动手术的伤员。
    白大夫站在萧天平面前,弯下腰去,用一盏菜油灯照着他的脸,注视他的神情,用他生硬的中国话问道:
    “好不好?”
    “好。”
    “腿很好吗?”
    “很好。”
    “痛不痛?”
    萧天平摇摇头,说不痛。其实麻醉性过后,他倒是痛的。白大夫听他说很好,简直快乐得跳起来了,嘻着嘴对童翻译说:◆◆◆◆◆
    “只要伤员告诉我一声好,那我就不知道该怎样快乐了。”
    白大夫拍拍萧天平的肩膀,安慰他说:
    “孩子,好好休养,不久就会好的。”
    他们又到别的病房去检查,最后回到护士办公室里,对护士长说:
    “不要萧天平自己行动,至少清在两天以后换绷带……”
    他详细地吩咐了对每一个伤员的处理,然后才回来吃饭,匆匆吃完,他和童翻译向村口走去,在小庙那儿等候出发了。
    东方云层里透出一线曙光,天慢慢放亮了。
    村口有一座小山神庙。小庙的墙上慢慢露出一幅彩色的壁画。白大夫对着壁画上一幅神像望了又望,忽然嘻开嘴,微笑起来,他打开挂在胸前的兰卡小照相机,镜头的红点转到五点六上,以五十分之一秒的速度,“嚓”的一声,壁画上的神像收进了他的镜头。他指着那个神像,愉快地扬起眉头,对童翻译说:
    “这个神的眼睛很大、很圆,肌肉也很好,你看,是不是有点象我?”
    童翻译笑盈盈地点点头。
    “我把他照下来了,好带他走。”
    白大夫看村里的队伍还没出来,早晨的寒流侵袭着他的身子,有点冷了。他不禁跳起却尔斯登舞来,铺着一层薄薄寒霜的冻结的土地上,发出有节奏的音响来。他招呼童翻译道:
    “童,你也跳……”
    童翻译不会跳,他摇摇头,羞涩地退后两步,注视着白大夫的步法。
    “跳吧,什么会跳不会跳,活动活动筋骨……”
    白大夫过去拉过童翻译两只手,两人面对面的,带他跳将起来,一高一矮的影子,不相称地映在小庙的壁画上。童翻译低着头,忸怩地跟着白大夫走,那两只脚好象临时不属于他的了,指挥不灵活,不知怎么样才对。一眨眼的工夫,他身上汗出来了。
    村子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古部长带着医疗队出来了,他忙到现在,各事才办妥,连饭也没顾上吃,就随着出发了。
    白大夫他们到了曲回寺检查了一百多伤员,动完了手术,第二天得到王旅长自前方打来的电报,请他到前方去,那儿将有一个战斗。广灵、灵丘是南北贯穿的汽车道,敌人经常出来活动,王旅长在汽车路两边的小山上部署了一个伏击战。白大夫一听到这件事,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不住地对童翻译说,他盼望了很久,要到战地去治疗,军区可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这一次满足了他的要求。他带着手术器械,连夜就赶到前钱。第二天下午果然打响了,四十五辆汽车从广灵开往灵丘,三五辆一队,在汽车道上连成一长条线,卷起阵阵烟尘。战士看见汽车来,伏在山头上手直发痒,要开枪。王旅长阻止住了,叫他们听命令再放枪。一辆辆汽车过去,战士看得眼睛发红了,可是王旅长还不叫开枪,直到过去约莫有二十辆光景,才下命令动手,山上的轻重机枪齐发,把敌人的队伍打成几截。车子上的敌人跳下来,向两边山上冲锋,冲了七次,三四百敌人在山下倒了,两头汽车才慌忙撤退,狼狈而去。战斗结束,王旅也有一百多伤亡。白大夫就在离前线五里地的黑寺村进行战地初步疗伤。四十小时内,施行七十一名手术,因为战地医疗队靠近前线,缩短了运输时间,有二分之一的伤员,手术后没有感染化脓。从黑寺村前线,他回到上石矾村,那儿是九旅前方卫生部。
    在白大夫离开河浙村不久,一副部队里的帆布担架,重甸甸地由四个民伏抬着,急忙忙地赶来,后头跟着一个警卫员,走到九旅后方卫生部的门口,轻轻地放了下来,民侠解下头上的白布包头,在拭去额上流下来的如雨的汗流。◆◆◆◆◆
    担架里躺着的是×团政治工作干部,叫做许庆成,右手受伤,发炎,流血不止。由于出血过多,神经有点迷糊,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发出不清晰的呼唤,要仔细去听,才能听得出他是叫着:“白……白……大夫……白……”
    跟来的警卫员从图囊里掏出一封介绍信,他走到站在门口的哨兵面前,敬了一个礼,性急地问:
    “同志,白大夫在吗?”
    “白大夫吗?不在。”
    警卫员连忙向哨兵摇手,叫他声音讲低一点,他怕这句话让许庆成听去。许庆成见担架放下来,知道已经到了,他睁开眼睛,已听见哨兵的回答。他旋即抬起头来,不信任地重复问道:
    “白大夫真不在吗?”
    他希望对方更正刚才的话。
    直朴的哨兵却不了解他的心情,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白大夫在不在,依然根据事实告诉他:
    “真不在。”
    许庆成眼前一阵眩晕,昏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觉,闭上了眼睛。哨兵吓了一跳,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低下头去叫他:
    “同志,同志。”
    没有得到一点反响。警卫员急得满头是汗,不知所措地蹲到担架旁边,低声地呼唤他:
    “许庆成同志,许同志……”
    病人仍然不答腔。灰白了的面孔上,眼睛、嘴,全紧闭着。正在大家焦急的不知怎样办的时候,方主任从部里走了出来。他接过介绍信看了看,问清楚了情形,知道是晕过去了。他用手放在病人的鼻子下面去,感到一股轻轻的热气。民伕把担架抬进了手术室,方主任揭开被子一看:担架上流了一大滩血,右胳臂为弹片拉断,只是靠着筋肉在联结着,上面全是泥土。方主任用蒸溜水给他把泥土洗掉,检查一下,看他流了这样多的血,而伤势又这样沉重,他感到很棘手。凭他的经验和他从临床得来的一点技术来看,这伤号十有九是无望了。但他没说出来,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很惋惜地走了出来。
    方主任立即打电话到上石矾,告诉古部长伤员的情形,问白大夫怎么办。那边是童翻译的声音:
    “白大夫马上就来。”
    白大夫背上挂包,和凌大夫、童翻译一块,骑上马,奔驰而来了。
    上石矾村离后方卫生部有五十里地,进村时,白大夫那匹棕红色骏马的臀部,发出烟似的蒸气,在毛缝中淌着溪流样的汗雨。
    白大夫气咻咻地走进手术室,直走到许庆成旁边。这时病人已稍微清醒了一些,方主任对他叫唤了两声,他眼睛微微睁开了一下,旋即又无力地闭上了。方主任低声地对他说:
    “许同志,白大夫来了。”最后一句的声音提得比较高。
    病人惊奇地睁大眼睛,怀疑地在四面寻找,感觉得很吃力,漫无目标地在望。
    ,
    白大夫低下头去,正对着他的面孔,说道:
    “来了,孩子。”
    许庆成灰白了的脸上,顿时闪上一丝微笑,好象自己重又获得生命的希望有了保证似的,下意识地、很安静地点着头:
    “好。”
    白大夫检查完了,病人需要行离断手术。但是以“血色素对照”化验,是严重的贫血状态,体温又高,精神萎顿,大小便不正常,人是很危险了。白大夫立即给伤员止了血,然后指着伤员,以一个和蔼的教师的态度,用商量的语气问方主任:◆◆◆◆◆
    “你看这伤员怎么治疗?”
    方主任虽然是卫生部卫生主任,是苦学得来,在医学知识和技术上是没有根基的。他又仔细检查了一下伤员,凭他的经验,要是不立即行手术的话,伤员在很短时间之内,一定死亡;如果行手术,这样的严重贫血状态,那结果,也还是死亡。他犹豫地说:“我看很难治疗……”他又怕说错了,便改口道:“我不知道……”
    “你是哪个医科学校毕业的?”
    “我没有上过医科学校。”
    “那你怎么当起大夫来呢?”
    “我也没正式学过医,是自修的,在军队中临床实习出来的……”
    “多久了?”
    “还不到五年……”
    “那你能有现在这样的技术是很不错了。在任何一个国家没有进过医科学校的人,是不可能有你这样技术的。”
    “我的技术很差,需要好好学习。”
    “哦,”白大夫很有把握地说,“伤员流血过多,需要立时进行手术,然后给伤员进行输血,生命是可以保存的。”
    白大夫叫凌大夫验一验这伤员的血型。凌大夫在伤员的耳垂上取了一滴血,放在玻璃片上百分之一的一滴枸橼酸钠生理食盐水里,用标准血清滴在玻璃片上的血液浮游液内,反应结果是B型。白大夫翘起胡髭的嘴角上,浮起微笑,快活地说:
    “我是O型,万能输血者,我可以输,准备手术吧。”
    方主任考虑到他的年龄和衰弱的身体,劝他道:
    “还是找另外一个人来输吧。”
    “用不着。”
    “我来输好了。”方主任说。
    护士丘生才走上来说:“我来输好了。”
    “我输不是一样吗?前方将士为国家民族打仗,可以流血牺牲,我们在后方的工作人员,取出一点血液补充他们,有什么不应该的呢?况且对身体并无妨碍,别耽搁时间,救伤员要紧。”
    白大夫把手术器械检查了一下:里面缺少行这个手术所最需要的器械,他伸出双手,失望地耸一耸肩,对方主任说:
    “没有锯子?”
    整个九旅卫生部只有一副不完全的手术器械,而这不完全的手术器械,又大半给古部长带走,放在前方卫生部去了。白大夫倒是有一套完全的,不过也放在上石矾村前方卫生部,刚才没有带来。方主任亲自出去寻找,找遍了后方卫生部,只有一把工兵的锯子,他如获至宝似的跑进来,递给白大夫。
    白大夫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下,摇摇头,递还给方主任,冷峻地说:
    “这是什么锯子?知道吗?”
    “这我知道,这是工兵锯子,锯木头的。”
    “锯木头的,怎么好锯骨头呢?”
    “我们前方缺乏手术器具,有时没有办法,只好用别的器具代替。”
    “我不用。”白大夫摇摇头。
    方主任碰到了难题:整个后方卫生部,除了这把比较算是好一点的锯子以外,实在再也找不出第二把来了。他接过白大夫给他的锯子,只是发怔,独自喃喃地说:◆◆◆◆◆
    “是的,我也说这个锯子不行嘛,不是动手术的锯子。只是我们这儿没有,这怎么办呢?我到上石矾村给你取去,白大夫,你不是有锯子吗?”
    “来不及了。”白大夫说。
    童翻译建议道:
    “是不是可以试?也许可以哩。”
    白大夫取回那把锯子,在一块破木头上试锯了几下,还算锋利,他决定用这把锯子了。他把锯子交给护士消了毒,一边说:
    “腰椎。”
    麻醉师给躺在手术台上的许庆成施行了半身麻醉,手术在悄悄地进行着,只听见低微的锯骨的嘶啦嘶啦的音响,白大夫很吃力地把骨头锯断下来了。给病人皮肤缝合,包扎上绷带,白大夫便躺到另一张手术台上,紧靠着伤员,解开衣服,对凌大夫说:“来,快点输血……”大家围住手术台,童翻译看凌大夫给白大夫和伤员的肘窝部进行了严密的消毒,用输血器插到两个人的静脉里:加拿大人民优秀代表的三百CC的血液,在静静地输到中国人民的战士身上……
    童翻译看看伤员苍白的脸上,慢慢发出红晕,内心一种愉快的情绪汹涌起来,他圆圆的脸庞上漾开笑纹,腮巴子上留着两个精圆的小酒窝。
    输完血,白大夫跳下来,情不自禁地举起右手来对大伙说:
    “这个伤员,我们救活了。”
    丘生才刚才没有能够输血,站在一旁,心中有点不满意。
    白大夫走过去,拍拍丘生才的肩膀:
    “好孩子,输血的机会多的很,下次一定第一个叫你输。”说完便转过脸来和方主任商量,“这样好了,我们成立一个志愿输血队,把队员血型检查好,省得临要的时候费事……”
    方主任同意他这个意见。
    丘生才首先报了名,接着后方卫生部的方主任等工作人员都一一报了名,童翻译也参加了志愿输血队。白大夫虽然刚才已输过血,但他还是硬要参加,他说:
    “我休息几天,还是和你们一样可以输血。能输血救活一个战士,胜于打死十个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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