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发布日期:2011年03月30日
一一
    十月二十日。
    军区北线的敌人从张家口、宣化、蔚县,向涞源调动,浑源也有敌人一个联队的兵力,配合涞源的独立第二旅凰,展开大规模的对军区的冬季“扫荡”。冬季“扫荡”,象一阵突然而来的狂风暴雨,从军区北线开始了。敌人的斥候部队首先占领了涞源北部耸入云端的摩天岭,不到半天,这个险要的阵地,就被英勇的子弟兵夺取过来了。骄纵的敌人狼狈地溃退,敌人前进的“扫荡”部队被阻止在山那边。子弟兵在这一次摩天岭的争夺战里,有几十个伤亡。伤员一个个从火线上救护下来,向××庄运去。
    白大夫他们从第三军分区到了第一军分区司令部,从杨司令员那儿,知道摩天岭有情况,那儿已有了不少伤员。杨司令员表示,欢迎白大夫他们能够抽点时间去一趟。白大夫听到这消息,哪有不高兴去的道理?他和尤副部长商量一番,决定暂时停止巡视团的检查工作,改变为战地医疗队。组织是现成的,手术器械是现成的,人也是现成的。就临时改了个名称。第二天,白大夫带着战地医疗队出发,向摩天岭火线前进了。
    到了指挥部,接洽了之后,他们指定在××庄工作。
    白大夫他们的临时救护站就安置在××庄的戏台里。戏台前面是一片广场,刚从火线上下来的伤员,一个接着一个涌上来,从临时做为担架的门板上,不断地流下血来,纵横地洒在泥土上。伤员时时发出痛楚的叫唤,有的性急,自己要爬起来,想到手术室去。
    手术室里,尤副部长和白大夫他们正在紧张地工作着。
    摩天岭的东面,雄峙在拒马河上紫荆关的左侧是王安镇,这是敌人在易县的一个强大的据点,和摩天岭遥遥呼应着。王安镇的敌人得到上级的命令:他们从侧后方出来企图截断子弟兵的归路,来挽救被子弟兵阻止在摩天岭下面敌人的命运。王安镇据点里出动的增援部队,连民佚伪军在内,一共有七百多人,急速地前进。这是一支强袭的部队,逐渐接近××庄的前线救护站了。
    站在手术室门前的哨兵,远远看见北面的高山上,出现了二十多个穿便衣的人,一律穿着中国裤褂,短打扮,象是老百姓,又不象是老百姓,远远地看不清楚。哨兵马上跑进来告诉尤副部长:
    “部长,北面山上有人……”
    “什么人?”
    “穿着老百姓的衣服……”
    “啊!”
    尤副部长从小就在军队里长大的,虽然是个医务人材,却有丰富的军事知识。他知道在反“扫荡”的时候,任何一个山头上发现人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事。他怕妨碍白大夫他们进行手术,他一个人悄悄地和哨兵走出手术室,站在戏台子后面的土坎子上,向北面望去。果然,最北面的高山上,有二十多个便衣下来,而且后面好象还有人的样子。尤副部长估计一定是敌人的便衣队。不一会,离便衣队有一二里路后面,开始出现了武装部队,圆圆的钢盔,在山顶上发着光辉,这是王安镇的敌人。尤副部长破口叫出:
    “是敌人,敌人,向我们这边来了。”
    尤副部长很沉着地看了看四周的地形:××庄直对着北面的高山,看起来好象很近,不到四五里地,可是北面的山很高,前面还有两座小山隔着,从高山顶上下来,到××庄,尤副部长估计有十里远近。他嘱咐哨兵监视敌人的行动,注意四周的情况,有什么动静马上来报告。哨兵留在戏台子后面的土坎子上。尤副部长连忙回到手术室,一进门便对白大夫说:
    “北面高山上发现敌人,救护站要马上转移……白大夫。”
    “敌人离我们这儿有多远?”
    “有十里的光景。”
    “十里地步行到这儿要多少时间?”白大夫问。
    “快一点,四十分钟就可以到了。”
     白大夫听完尤副部长的话知道还有四十分钟的时间,却没有吭气,他走出手术室,看广场上还有十二个伤员躺在那儿,等待动手术,他便对方主任说:
    “快招呼看护他们把伤员抬进来,一次抬两个。”◆◆◆◆◆
    尤副部长看白大夫走回手术室,并没有要转移的样子,还要继续做下去,他忍不住在旁边劝说:
    “白大夫,十里地是很近的,那个方向我们没有战斗部队,这是从王安镇出来的敌人,从我们部队后面插过来的。我们须要转移。”
    “这个……”白大夫想了想,三个人同时做,在敌人到来以前,也许可以做完。一走,这些伤员怎么办呢?便若无其事地说:“我知道。”
    尤副部长不好再说下去,他在动手术,但解开伤员的衣服,他还是放心不下白大夫的安全,他轻轻推了童翻译一下,暗示他劝劝白大夫。
    童翻译走到白大夫旁边,劝道:
    “白大夫,白大夫……”
    “什么事?”白大夫低着头,在给伤员剪去伤口边缘的腐皮烂肉。
    “走吧,敌人快来了。”
    “我们走?”自大夫有点不解,“伤员怎么办?”
    “把伤员抬着走好了。”
    “你是翻译员,你不是医生。你不知道,伤员的伤越早做越好,早做可以减轻伤员的痛苦,可以减少伤员的死亡。”
    尤副部长挺身插上来说:
    “伤员确实需要早做,可以减少死亡。这样好了,你先走,我和他们留在这儿做。”
    白大夫不同意说:
    “我留在这儿,不是可以早做完吗?”
    “可是,情况很紧急。”
    童翻译同意尤,副部长的主张,怕白大夫留下来有危险,便说:
    “白大夫我们先走吧。”
    “你要走,你先走,我不走。”
    童翻译不好再说下去了。
    哨兵端着枪,跑步进来,向尤副部长报告:
    “报告:北面高山上的敌人有六七百,都下山来了。”
    尤副部长接上去对白大夫说:,
    “伤员当然重要,可是敌人快到了。你还是先走的好,白大夫……”
    “敌人?伤员都不急着要走,我们身体健康的人忙什么?尤副部长请你给这个伤员做手术;凌医生你给那个伤员做……”白大夫走到手术室门口,对广场上的人说:“把伤员都抬来,快!”
    伤员抬来,白大夫又派了一个伤员给方主任做。大家开始分头抢着给伤员换药做初步手术,大家都沉入工作里面,几乎把敌情都忘了。
    尤副部长要通讯员把这儿敌情报告前面的战斗部队,要哨兵严密监视敌人的行动,有什么情况先报告他,他好下决心。尤副部长安排好了,他回来和白大夫他们一道做手术。
    站在戏台子后面土坎子上的哨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北面山上的动静。从北面高山上下来的敌人,先头的便衣已在高山前面的第一个小山顶露出来了,分散地向前跃进。他慌忙气喘喘地跑进手术室,莽里莽撞地大声叫道:
    “尤副部长,敌人的便衣上了村北边的小山上了。”
    尤副部长停下手来,望着白大夫:
    “白大夫……”
    白大夫头也没抬,一个劲在专心地做,顺口说道:
    “快做下去,我知道……”
    忽然外边的电话铃响了,哨兵退出去,正好碰着通讯员,告诉他白大夫的电话。白大夫抢着做完手里的手术,到戏台旁的大树底下,那儿安着临时的电话机,他抓过耳机来,说:
    “哈罗……我就是白求恩……唔,什么?敌人离我们这儿不到六七里地,已派部队监视敌人的行动。嗯,立刻转移——从侧面高山转移过去……立刻……好……”
    白大夫回到手术室里,他一检查,还有三个伤员没有做完,便催促大家:
    “快做,做完了就走……”◆◆◆◆◆
    尤副部长走上去,再一次要求道:
    “这三个伤员一定留给我做好了,你和童翻译他们先走。一
    “为什么?”
    “情况很紧急,这儿危险……”
    “你不怕,我为什么怕?”
    白大夫抢着给伤员做手术。
    嘣……嘣……
    ××庄北面发现枪声,派出去监视敌人的部队和敌人的便衣接上火了。
    白大夫正在给最后一个伤员动手术。这是一个臀部枪伤的病员,他一听枪声,知道情况是很紧张了,忍痛地对白大夫摇着手,很吃力地说:
    “白大夫,我,我不要动手术了……”
    “为什么?”
    “我,我不要动手术了……你走……”
    “现在动了手术好的快,否则要化脓的….                 ,,
    “我化脓不要紧,可以慢慢的治疗……你要紧,你走吧,可以救治更多的人,白大夫……”
    “很快就可以做好的……”白大夫解着他的裤子说。
    伤员在手术台上勉强转过去,避免自大夫解他的裤子,他坚持恳求地说: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没动手术,我不动手术,不要紧。不能因为我……”说到这儿他没说下去,他咽住了,“白大夫,你走吧,别管我……”
    白大夫迅速地把他身子弄正,说:
    “我们死,死在一块;活,活在一块。我不能把你丢下不管,孩子,快点,动完手术,我们一块走还来的及……”
    凌亮风听白大夫的话,心里很感动,他对白大夫说:
    “你和尤副部长他们先走好了,这个我来做……”
    白大夫怎肯!他坚持要自己做,要和大家一块走。他慌忙解开伤口,取子弹,上药,塞药布,匆匆忙忙,一个不小心,他底左手中指第三关节给刀锋刺破了一个小口。当时他手上全是红殷殷的鲜血,刀口也不痛,自己一点也没注意它。洗完手,敌人已迫近××庄了。村外边不断地响起爆豆似的重机枪声,村里的人已陆续走完了。
    白大夫看伤员都做完抬走了,他这才感到轻松下来。村外的枪声,似乎对他没有什么影响,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他已经习惯这种枪声了。手术室很快收拾起来,器械药品收入医疗箱,放在驮骡上。
    爆豆似的机枪声更加繁密,里面还时不时爆裂出轰然的巨响,这是敌人掷弹筒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着。
    白大夫骑上那匹棕红色的骏马,紧加了几鞭,马放开四蹄,在狭窄的山路上奔驰了。童翻译骑着那匹有一副新皮鞍子的老马,在白大夫后面,也紧加了几鞭,跑了二里多地才追上了白大夫。但那匹老马已气咻咻地喷着鼻子,跑不动了。白大夫望着老马臀部淌着汗,蒸发出烟似的热气,便开玩笑地说:
    “童,你这个马又在喘了,老年的表现;假如我们两人在一起赛跑,你要象我的马,我便象你的马了。”
    “不,你的身体比你的年纪要年青些……”
    “你不知道,我的体力日渐衰弱了,在西班牙的时候,我的体力不如在加拿大,去年不如在西班牙,今年的体力又不如去年了。……”
    “你需要休息……”
    “休息?”
    “唔。”
    “还不是时候,你知道人类的公敌——法西斯还没有消灭,我们这些人哪有时间休息啊。”
    “但是身体也应该注意……”
    “我懂得你的意思,可是怎么能够啊?我一看到伤员,或者知道什么地方有伤员,我什么都会忘掉了。”
    不久后面巡视团的人就接上来了。尤副部长和凌亮风从队伍最后面赶上来,凌亮风喜洋洋地说:◆◆◆◆◆
    “白大夫,真危险,我们出了××庄还不到三里地,敌人就到了,幸好没被敌人发觉……”
    巡视团从××庄侧面高山阴面的一条小路上,迅速地走去……
    虽然白大夫的中指局部发炎了,但是他们第二天回到第一军分区卫生部第一所检查工作时,他仍然给第一所的伤员继续进行动手术。
    在第一所里,他检查出一个外科传染病的伤员,是头部丹毒合并头部蜂窝组炎。病人躺在床上,全脸浮肿,脑袋比平常的要大到将近三分之一的样子,神经错乱,时不时嘴里说出呓语,病况的恶劣情势,已把伤员拉到死亡的边缘。自大夫仔细检查了一下,查出伤员是枪伤传染,得了这种几乎是不治之症。
    伤员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地躺在手术台上,均匀地吐出轻微的呼吸。白大夫注视着伤员的头部,又望着伤员微微起伏的胸部,迟疑不决地思考,象是要决定一个什么问题,半晌,他指着伤员庞大的头部,对方主任说:
    “这个伤员是很少希望了,但我们要尽最后的努力,试试看……”
    “能不能救过来?”
    白大夫走到病人头部的左侧,他叫方主任沿病人头部右侧走,尤副部长和凌亮风站在方主任的背后,白大夫才对他说:
    “这个伤员,要施行头部乱刀切开手术,取出伤口里面的枪弹和碎片,也许有挽救的可能。救一条生命啊,来,准备手术。”
    白大夫走到放了碘酒的脸盆里去洗手,他一壁对童翻译说:
    “童,我的麻醉师,全身麻醉……”
    大家在手术室里静静地,可是紧张地准备着。
    “这一次你做我的第一助手,多学习一些。”白大夫对方主任说。
    白大夫洗完手,看护捧过一包消毒过的用具,打开来,白大夫用钳子夹起一副乳白色的橡皮手套,放了一点滑石粉在手套里,扑了扑,又把多余的粉倒出来,他把手套戴到手上。童翻译已给伤员施了全身麻醉,白大夫用钳子碰碰伤员的皮肤,已没有痛的反应,他便用刀把浮肿的脑袋从脑门那儿切开,戴着橡皮手套的食指和中指由刀口那儿伸进去,在里面慢慢摸索着。一会,白大夫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食指和中指夹出一颗小小的枪弹来。方主任帮助自大夫立即把伤员头部缝合,送到病房里去。
    白大夫脱下手套来,对大伙说:
    “这伤员也许可以得救。”
    他们接着又做其他的手术。
    晚饭后,白大夫考虑到巡视团这样巡视下去,今年年内也不可能把各卫生部门巡视完。他和尤副部长商议,提议把巡视团分做两组,尤副部长和凌亮风一组,巡视南线第三军分区卫生工作;他自己和方主任、童翻译继续在北线,到冀中军区留在山地里的后方医院去检查。白大夫说:
    “尤副部长,这样我们能够很快巡视完军区卫生工作,分成两组,在摩天岭所化去的时间也可以补救过来了。”
    “两组进行自然快一点。”尤副部长说,“我同意这样做。”
    “每一个单位巡视完了,就做总结,”他转过来望着站在他旁边的方主任说:“我们巡视完一个单位,也很快做总结。两组回到军区,整个的总结很快地就可以做成。这样,我可以很快地回到美国去,进行募集药品器械的工作,然后到中国来。”
    “估计我们什么时候要回到军区?”尤副部长问。
    白大夫用手指敲着桌子边,低着头想了想,然后以询问的眼光望着尤副部长:
    “十一月中,至迟十一月底必须赶到。”
    “十一月中我们一定可以赶到。”
    尤副部长说完话,望望凌亮风,好象和他商量,凌亮风点头同意他的估计。
    “那我们十一月中也赶到,十一月底以前把总结做好,”他对坐在他旁边的童翻译笑着说,“童,这样,我十二月初开始走,你说,到西安之后,一定会有飞机吗?”
    “飞机是有的,只要重庆答应就行了。由重庆到美国,六七天就到了。”
    “那我今年年底就可以赶到美国,不,也许能在圣诞节以前赶到,给我老妈妈一块儿过圣诞节哩。童,我有两年没有和老妈妈一同过圣诞节了。她一定很想念我啊。”
    “希望今年你们在一块过。”尤副部长说。
    “我希望明年和大家在一块过圣诞节。”◆◆◆◆◆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好!”
    晚上,尤副部长把方主任和童翻译找来,对他们说:
    “你们到北线巡视,方主任要多负责。党把这个责任交给你们了,有事,你们两个人多商量。我去南线,如果不能解决,可以打电话给我。”
    “尤副部长,你放心好了,”方主任说,“我们一定遵照你的指示做。”
    “方主任要多注意白大夫的健康……”尤副部长说。
    “这方面,”童翻译说,“我可以多负责。”
    “我们两个组要经常取得联系。”尤副部长对方主任说。
    “好的。”
    第二天一清早,尤副部长和凌亮风那一组便出发到南线去了。白大夫这一组,东西都上了驮子,事务人员背上了背包,勤务员邵一平提着白大夫那盏煤汽灯,炊事员老张从口袋里拿出旱烟袋,装了一锅烟,靠墙根坐着,脊背贴着墙,悠然自得地抽了起来,只等白大夫出来,大伙就开步走。
    白大夫还在手术室里,他在一个个地给昨天行手术的伤员上药,换绷带。都上完了药,白大夫从里面走了出来,方主任和童翻译走在他的后面。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童翻译窜到前面,快走了两步,到门口招呼大家准备出发了。
    在大门外等候的人,都霍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扑扑身上的泥土,老张把旱烟锅对着鞋底边敲了敲,烟灰倒出来,把旱烟袋塞到口袋里去,准备走了。白大夫走到门口又站了下来,他想起昨天那个头部开刀的伤员,刚才没送到手术室里去,他掉过头来对方主任说:
    “去看看病房吧!”
    “刚才在手术室里不是都换过绷带,上了药吗?”方主任语气之中的意思是说:没有到病房去看的必要了。
    “不,还是要去看看,昨天那个颅部手术的伤员,没到手术室去……”
    “那伤员不会有什么希望了,昨天晚上不是看过了吗?”
    “不,我们两人再去看看,也许还有点希望……”
    老张看白大夫和方主任谈了两句,又走回里面去了,不知道有什么事,他不耐烦地在街上踱来踱去,一边暗自嘀咕着:说走不走,等了这半天,出来了又进去了。
    老张只顾自己唠唠叨叨,不知道邵一平这家伙不声不响地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边做鬼脸,指手画脚,一边偷偷听他的话。等老张发觉,他一溜烟地跑到人堆里来了,指着他的鼻子说:
    “老张,等着吧,今天到不了,明天到;明天到不了,后天到;反正总有一天到的。”
    “小鬼,偷听人家的话,……”
    正在他们说笑的时候,里面跑来一个看护,说:
    “下驮子,快!”
    “干什么?”人们惊异地问道。
    “白大夫要动手术……”
    “又要动手术?昨天不是听说手术都做完了吗?”邵一平把驮骡牵到门口来,正正经经地说。
    “白大夫的手术,就没一个完,哪个病人不要他看看,你懂个屁!”老张借此机会报复了他一下。
    邵一平帮助看护把草绿色的医疗箱抬进门去,跨过门槛,掉过头来对老张说:
    “你懂!”
    白大夫和方主任走进病房,看见昨天颅部手术的伤员,头部更见大了一些,可是脸部的浮肿消逝了一些,精神比昨天清醒,可以说很简单的话,要水喝。白大夫看伤员透露出一线生命的曙光,他满心喜悦地跟方主任说:
    “再试试看……”
    “如果再动手术,会有希望吗?”
    “很有可能……”
    “他们已在外边等着要走了……”童翻译说。
    “那不忙,要救这条生命,今天走不了,明天再走,叫他们把医疗箱拿进来。”◆◆◆◆◆
    看护和邵—平把医疗箱搬到手术室里,五分钟以后,什么都准备好了。白大夫匆忙给伤员做第二次手术,竟忘记戴橡皮手套,乱刀切开头颅,白大夫赤手伸进去,用左手那只发炎的中指和食指去摸碎骨,摸到一片,象是考古家突然在什么地方发现了甲骨文似的喜悦,立时取出,放在脓盘里,旋即又用手指伸进去摸。伤口里的细菌,从自大夫发炎中指的刀伤处,象个小贼似的溜了进去。白大夫一心注意到伤员,为摸出的一片片碎骨的欣喜的情绪占有了,竟忘记了自己中指有一个小小的刀伤,更没想到自己会中毒,他得意地说:
    “又是一片!”
    把这片碎骨放到脓盘里去,他对方主任说:
    “不戴手套也有它的好处,手指感觉力的奥妙,决不是戴橡皮手套所可比拟的。手指可以在伤口内感觉到哪儿是铁片,哪儿是子弹头,哪儿是碎骨块。”说着,他又摸到一片碎骨,取出来说:“你看,方主任,又是一片。这片多小,要是戴手套就摸不到了,上次戴手套就没摸到这些。碎骨铁片取不出来,伤员是很难好的啊。”
    伤员第二次手术做完,一直忙到中午,白大夫他们才出发。
    山顶上闪烁着繁密的星星,脚下的曲折的山路已有点辨别不清,坐落在唐河边的冀中军区留在山地的后方医院的村落,已静寂的没有人声了。这时候,白大夫他们才到了目的地。一到,又是不断地工作,可是白大夫那只染毒的手指,慢慢发炎,手指粗的比平时要大两倍,肿胀得痛的很厉害,时不时迫使白大夫放下工作。但一会,他又一定要工作。
    早上起来,痛的更厉害,白大夫用一盆浓度的食盐水,把那只肿胀的手浸泡在里面,许久许久,没有什么效用。
    方主任坐在白大夫炕下面的高背椅子里,望着白大夫的发炎的手指发愁,他想给白大夫治疗,又怕白大夫不同意。他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问:
    “白大夫,你这手指,我想……”
    “你想怎么样?”
    “可不可以切开一个十字……”
    “可以……”
    白大夫伸过手来给他,看护端了一个脓盘来,方主任从里面取出一把小刀,在他那发炎的中指上,切开了一个十字。
    方主任望着白大夫的病势不见起色,暗自叹息着。童翻译低低地抽了一口冷气,嘴里不由自主地啧啧着。他见那只肿胀的手指,切开十字以后仍然无效,他无言地低下头,微微摇着。托着脓盘的看护,看白大夫脸上痛苦的神情,失去往日刚健活泼有力的光彩,鼻子忍不住酸了起来,连忙退出屋子,一走到门口,就再也忍不住了,幽幽地哭泣着。这哭声吸引了白大夫的注意,抬起头来向面前的人看看,才发现站在他面前的人都伤感地低着头,视线却集中在他的发炎的手指,黯然无语。白大夫安慰大家道:
    “不要担心,孩子们,一个医生到手术室,犹如战士上战场一样,受点伤是很平常的事。特种外科医院实习周开始的时候,我这个手指不是也划破了一小块,发炎肿痛,不久就好了吗?”
    方主任提出了异议,说:
    “上一次没有这样厉害。”
    “这一次也不要紧,只要留下两个指头,我还可以照样工作……”
    白大夫脸上浮起勉强的笑容,但笑容里却含着无限的苦痛和焦躁,他自己也知道这次手指发炎要比上次严重的多,但他减轻这次的严重性,来安慰大家。
    “我们出去,让白大夫躺下来,静静休息一会。”方主任对大家说。
    大家退了出来,方主任叫了那个哭泣的看护进去招呼白大夫。
    “白大夫,我待会来看你,你睡一会。”方主任说完了,他最后也走了出来。
    方主任走出白大夫的屋子,马上就被大家包围住了。大家听说白大夫不舒服,都到白大夫屋子外边等消息,老张、邵一平他们都焦急地望着方主任。童翻译一把抓住方主任,把他拉到院子里来问:
    “方主任,要不要紧?”
    “现在还看不出来,让他先休息一会,再看看。睡眠充足,也许会好些。”
    “白大夫可以好吗?不碍事吧?”
    “没有变化,是可以好的。”◆◆◆◆◆
    那个调皮的邵一平,笑嘻嘻地走到院子里来,一看见大家都板着面孔,愁眉苦脸的,他马上就敛去了笑容,静静地站在方主任旁边。老张从童翻译背后,挤上前来,露出脸子,低声地问:
    “方主任,老头子怎么样?”
    “现在睡觉了……”
    “要是输血能够好,方主任,那就输我的血给白大夫。”
    方主任摇摇头,告诉他白大夫这个病不要输血,老张一股热忱,见用不上,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问:
    “那怎么样呢?做点好的给他吃?杀只鸡好不好?方主任。”
    “等明天再说。”
    “我看看老头子去……”
    “他刚睡……”
    方主任阻止他,他还是要看,悄悄走到门口,掀开白布门帘,偷偷地看见白大夫躺在炕上,这才安心地走回来。他想起另外一件事,蹑着脚尖,走到方主任面前,对着方主任的耳朵,小声地说:
    “他们讲敌人已经到了银坊哪……”
    “嘘——”这是童翻译的声音,他伸出手来,指着老张,制止他说。他把老张拉到院子外边,大家也跟着走出来,童翻译这才敢问他:
    “你听谁说的?”
    “刚才村里过队伍,他们在村里休息,到我们伙房来烧水喝,是我问他们的,他们就向那个方向开。”
    “是的,我也听他们讲的……”邵一平接上来说,指着北面的银坊。
    童翻译连忙警告大家说:
    “谁都不要在白大夫面前提起,老头子一知道有战事,他就小会好好休养了。”
    “不准讲,谁讲就要受处分。”
    方主任严重地加上了一句。
    阴沉的低空,落着灰蒙蒙的小雨,淅淅沥沥,檐头的水滴,有规律地滴着,一声声打破了山村的寂静。一股潮湿的风,习习地在院子里吹着,象一个无家可归的浪子,到处打着人家的窗户和门。天气很冷。
    白大夫的窗户给山风抚弄着,发出轻微的音响。他一早就起来了,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靠着炕边,躺在靠背椅上,细心地在读一本红封面的英文小说:《一个人的遭遇》。
    窗户关着,炕边火炉里的火,熊熊地燃烧着。屋子里暖洋洋的。
    轰,……轰,……
    透过蒙蒙的细雨,远远传来炮声。他从小说的境界里跳了出来,合上《一个人的遭遇》,霍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向炮声的方向凝神地谛听:
    嗡……嗡嗡……嗡嗡嗡……
    “咦,阴天还有飞机……”他自言自语地说。
    推开窗户,一股阴冷的寒流袭击着他的身子,他注意着远方:透过牛毛样的细雨,望着矗立雨中远远的山峰,山峰升起潮湿的气氲,烟似的升腾着,山那边就看不清楚了,只见一片迷蒙的烟雨。飞机声却更清晰了。他断定前方一定有很激烈的战事,不然敌人在雨天为什么要派飞机出来呢?
    他把窗户关上,回到炕边那儿,从墙上取下灰色的棉军服,匆匆穿上,一不留心,碰了那只中毒的手,一阵痛楚使他有点忍受不住,就披着军服,又躺到躺椅上去了。
    方主任进来,看见他不自然地躺在椅子上,要过去给他扶好,他摇摇手。一会,手指不痛了,他站了起来,边扣着钮子,边质问道:
    “你们为什么骗我?”
    方主任吃了一惊,想了想,说:
    “我们没有骗你什么,白大夫。”
    白大夫指着窗外的远方,说:
    “你听!”
    轰……隆隆…
    远远又传来一阵炮声。◆◆◆◆◆
    方主任立刻明白了,但他表面上还装着不懂的神情说:
    “什么?”
    “什么,前方打仗了,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哦,”方主任掩饰道,“只有小接触,没有什么大战斗……”
    “小接触,用得着飞机吗?别骗我,我信任天空传来的炮声和飞机声。通知巡视团,准备一下,我们今天到前线去。”
    “白大夫,”方主任看着他那发炎的手指,便故意把话题岔开,说,“今天手指怎么样?有变化没有?”
    “我的手指完全好了,”白大夫象个小孩子似的,生怕方主任来检查,连忙把手放到背后去,说,“没有什么,完全好了。告诉他们,准备到前线去。”
    “我看你的手指还没有好,就是手指好了,你也需要多休息几天才能上火线救护,现在你不能去。”
    童翻译从外边回来,听说他要去前线,也劝他不要去。白大夫发起脾气来了,他走到方主任、童翻译面前,气冲冲地说:
    “你们不要拿我当明代的古董,要拿我当一挺机关枪使用。我可以工作,手指这点小痛,算什么!我要到前线去。”
    他的精神忽然奋发起来,在屋子里不安地踱来踱去。
    童翻译却想出了主意,他说:
    “等前方伤员抬下来,你在这儿给动手术好了。”
    “那怎么行呢?在前方伤口新鲜,容易治好,也比在后方好治。”
    童翻译继续坚持他的意见:
    “现在已经打响了,你就是去了,也赶不上。叫医院通知前方的战斗部队,把所有的伤员都送到这儿来动手术,好不好?”
    “纵然赶不到前线救护,至少可以在半路上碰到,比在这儿等着好。医生坐在家里,等病人来叩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要到伤员那儿去,不要等伤员来找我们。”
    外边的雨大了,风也大了,象一个顽皮的孩子,在山野里唿哨着。雨给山风一吹,更加大而有力量,哗哗地落在屋瓦上,落在窗户上,窗户上糊的白麻纸都打湿了。一阵阵寒风从窗户缝中偷进来,屋子里有点冷了。大家都坐到火炉旁边,白大夫坐在方主任和童翻译当中,他加了一点煤到炉子里去,还坚持他的意见,要去前线。童翻译望着方主任一对焦灼的眼光注视白大夫,他懂得方主任内心的不安和忧虑。刚才白大夫的话已把方主任的嘴封住了,他要再说,就显得他是怕上前线去的。要去,他善实担心着白大夫的身体;本来,他想他自己去,代替白大夫;但是,白大夫这儿也需要一个大夫啊!他为难起来,他把视线从白大夫的脸上移过来对着童翻译。童翻译一看那求救的眼光,便又想出另外一个办法来,他说:
    “白大夫,今天下雨,明天去好了。”
    “下雨?下雨在前方打仗就不死人了吗?我是军区卫生顾问,我是巡视团团长,你们要执行我的意见才行。孩子,去准备吧,今天一定走。”
    童翻译的嘴也给白大夫封住了,他不好再说不去。
    下午,天还是落着霏霏的细雨,巡视团在雨中出发了。
    山路非常泞滑,一不好骑牲口,白大夫也和大家一样,步行着。润湿的泥土,粘着鞋底,鞋子越走越重,特别是下坡的时候,更是难走。老张跟着驮骡在后面,他边走,边哼小调,正在得意的时候,下坡一脚没站稳,突然滑倒了。大家回过头去看,他已站起来了,弄得两手都是泥土,他嘻嘻哈哈地满不在乎,说:“没什么,走吧。”他也不在路边的泉水里洗洗手,就跟着大家向前走去了。下了坡,横在面前的是一座大山,上山的小路,弯弯曲曲隐到树林中去,在烟雨蒙蒙中,一点也辨认不出来。上了山,路却不小,可是很陡,又滑,大家都折了一根树枝,作为手杖,在一步步向上爬。爬过了一个山头,又是一个山头,向着炮声的方向前进。
    冒着风雨和寒冷,赶到大平地宿营了。
    白大夫很疲劳。晚饭吃得很少。第二天晴了,巡视团又是一股劲地赶了七十里,翻过了一座大岭,白大夫有点支持不住,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几乎堕下来。
    炮声越来越响,而且繁密,还可以清晰地听到机枪步枪声,——前线近了。◆◆◆◆◆
    下了大岭,转入一条辽阔的山沟,全是平平的沙滩。从对面的山上不断地抬下来伤员,沙滩上已停了好几副担架。白大夫两腿把马夹紧,加了一鞭子,他赶到担架那儿,跳下马去看:伤员有的头部满是血,有的腿上满是血,有的半身满是血……他一个个看去,伤员一个也没动手术,正向卫生队送去。他看到伤员不能立时救护,难过的很,眼眶里润湿了,腮巴子上挂下两条热泪。他掏出手帕来,给自己拭了拭眼泪,问他们:
    “你们团部的卫生队在什么地方?”
    “在王家庄。”一个护送伤员的战士说。
    “你们快去,我们马上就到王家庄。”
    白大夫又精神起来,他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病人,中指局部炎肿越发厉害,肘部关节下发生转移性脓疡,而且他这时的体温已增高到三九·六度了。
    等到后面医疗队的人到了,白大夫领他们向王家庄去。那儿离火线只有十来里地。刚才勉强振作起来的精神,究竟支持不了多久,一到团卫生所,他不得不躺下来了。刚躺下来,他旋即又从炕上坐了起来,把童翻译叫到面前说:
    “你打电话给各兵团首长,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到了这儿,叫各战斗单位,把所有的伤员,一齐转运到这边来。”
    童翻译退了出去,他问方主任:
    “手术室布置好了没有?”
    “卫生所在布置。”
    方主任带来消毒剂给白大夫注射了一针,另外又留下三包药来,说:
    “这是镇痛解热剂,给你内服的。”
    “好,我现在先吃一包。”
    白大夫用开水吞了下去。童翻译进来,说电话打不通,白大夫不满意,声音里有点焦急:
    “打不通也要通知,派通讯员去,告诉他们把伤员快送来,越快越好……告诉各个卫生队的医生,所有前方下来的伤员,一概要涂上Bipp……”
    童翻译走到门口,白大夫又加了一句:
    “要快。”
    方主任量了量白大夫的体温,对他说:
    “白大夫,你的体温很高,三十九点八,你需要躺一躺,好好的休息。”
    “什么?”
    白大夫经方主任这么一说,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确是在发烧,象一盆火似的,头有点晕。他接受了方主任的劝告,静静地躺在炕上,眼睛还没有闭上,他又想起了一件事,微微抬起头来对方主任说:
    “要是有头部胸部腹部的伤员,一定要抬来给我看,即使我睡觉了,也要叫醒我。你去吧,一定有不少伤员来了。”
    方主任走进手术室,却没有遵照他的意思,胸部腹部的伤员,他自己做了,团卫生所的医生当了他的助手。他跟随白大夫将近一年的时间,见习过上千次的大小手术,许多许多大手术他都应付裕如,很有经验了。
    白大夫中指发炎,发展到肘部了。方主任把左肘移转性的脓疡割开,他的精神忽然好了起来。但到了下午,体温增高到四十度,头又剧烈地痛胀了,方主任给他吃了发汗药。
    敌人从五亩地向王家庄袭击来了。
    住在王家庄附近的季团长特地来慰问白大夫,劝他到后面比较安全的地方去休养。白大夫起初没答应,后来他想了想,现在他留在前线上,实际上也不能做什么工作了,反而只会增加战斗兵团的麻烦,他点点头说:
    “季团长,我接受你的意见。”
    白大夫躺到担架上去。在密集的机枪中,白大夫和巡视团离开了王家庄。他躺在担架上,浑身发冷,一阵阵要吐,担架停了下来,他侧过头去吐,也吐不出什么来,只吐出一点发酸的清水。是的,他已有两夭没吃什么了,有什么能吐出来的呢?走了一阵,白大夫又吐了两次。
    担架抬到河北省完县黄石村,已是下午两点了。一进了村,白大夫心里很烦恼,他怎么也不肯走了,就在这村子宿营。管理员找好了房子,方主任和童翻译把白大夫安置在一间地主的大屋子里。屋子上端是一条大炕,炕上放着白大夫的那张行军床,墙半腰漆着粉红和墨绿的花纹。◆◆◆◆◆一下沿靠窗户放着一张八仙桌,左右各有一张紫色的圆靠背椅,他的箱子和书籍杂志什么的,贴墙放着。屋子当中生起一炉旺盛的煤火,熊熊地燃烧着,室内温度一会就增高了。白大夫躺在行军床上,盖了一床厚被,又加上一件军区制的皮大衣,他还嫌冷。方主任把窗户统统关了,他还是嫌冷;童翻译过去把门也关上了,他仍然觉得冷,他的牙齿得得地颤抖着。
    军区卫生部尤副部长听说白大夫病了,他在南线巡视分不开身,军区卫生部部长立即派徐部长昼夜赶来探望他。徐部长一走进黄石村,迎面碰到童翻译,童翻译看到他,大吃了一惊,劈口问道:
    “咦,料想不到,你来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的?”
    “军区告诉我的。”
    “对哪,我们打电话告诉军区尤副部长的。现在后方医院怎么样?”
    “后方医院完全改变了面貌:旧的病员都出院了,一般的新来的病员,一两个星期也就出院了。大家努力了一个时期,工作倒轻松了,最近全院工作人员都正式学习,开了两门课,一门是卫生学,一门是图解,我教图解,课本就是用白大夫刚到军区时候编的图解手册。”
    “我知道,那是白大夫专门给看护编的一本书,还是我翻译的呢。”童翻译想起这本书,自己也曾化过劳力,顿时有一种亲切的愉快的感觉。他说:“后方医院有这样的成绩,有这样的进步,和你的领导是分不开的,我恭贺你。”
    “不,”徐部长谦虚地说,“这是党领导的力量。”
    徐部长慢慢和童翻译肩并肩地走着,听到童翻译的夸赞,又有点欢喜,又有点惭愧,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暖洋洋的,很舒服。他说:
    “我希望你们能够再去检查一次……”
    “一定去,——你今天是从后方医院来的吗?累了吗?”
    “不,我是从军区来的。一个多星期以前,军区巡视团检查完工作,大概回去向部长汇报了后方医院情形,正式派了新院长去。过了两天,军区调我回去。我把后方医院移交清楚,到军区,首长叫我休息两天再回某军区工作,我打算第二天走,恰巧尤副部长打电话来,首长就叫我来探望白大夫,我自己也想看看白大夫,我就从军区直接来了。”
    童翻译一把搂着徐部长的脖子,狂欢地说:
    “好极了,好极了,老头子听到你来了,他一定高兴,快点告诉他。”
    童翻译和徐部长的步子都快了起来,村里的人看着他们两个人,手搀手,走得那么快,就象跑似的,都有点怪,站下来看他们向白大夫住处走去。
    徐部长随着童翻译走进白大夫屋子一看:他暗自吃了一惊。躺在床上的难道是白大夫吗?徐部长问自己。方主任和童翻译因为天天和白大夫在一块,每天白大夫的变化,不容易很快发觉出来。和白大夫分别了快两个月的徐部长,一进来就看出两个月前他记忆中的自大夫,和现在的白大夫,完全是两个人了。现在白大夫:面孔清瘦,颧骨高耸,两腮下陷,皮肤苍白,一无血色,胡髭乱糟糟的,象冬郊原野上一把枯萎的野草。白大夫四肢冷厥,无力,身体已经到最坏的程度了。方主任守在他旁边坐着,见他们两人进来,连连轻轻按按手,他们两个人立时放轻了脚步,悄悄走到白大夫面前。童翻译看自大夫的眼睛微微开着,他小声小气地告诉白大夫,徐部长代表军区卫生部来探望你的病。自大夫这时才把眼睛完全睁开来,望了徐部长一眼,有气无力地说:
    “谢谢你。”
    徐部长一肚子话,公家的事,私人的事,想对白大夫谈,他的话还没有开始讲,白大夫的松弛的眼皮,已无力地垂下来了。他想起,现在不是给白大夫谈话的时候。
    方主任走到徐部长旁边,小声对着他耳朵说:
    “老头子的病很危险,我看要动手术,你来得正好,把那个手割掉,也许会好的。”
    徐部长检查了一下白大夫的手,他同意方主任的意见,两个人默默地走了出去。大约五分钟的样子,他们两个人手里捧着手术器具,走到白大夫的面前来了。童翻译把他们两个人的意思告诉白大夫,自大夫坚决地摇摇头,指着他胳臂上的绿色脓疡说:
    “不要治了,我的血里有毒,治也没有什么用啦……”
    “治一治,也许……”方主任听白大夫说治也没有什么用了,他心酸了,话几乎不成声了。他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怕让白大夫看见,他把头稍微偏过去一点,拭去了眼泪。
    “我知道我的病,我比你们清楚……”◆◆◆◆◆
    自大夫说完话,看着他们三个人,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惘惘然若有所失;他无力地又闭上眼睛。
    方主任为了照应上方便起见,他要求和白大夫在一块住,在屋子下沿安一个床铺,有什么事好立刻做。马上遭到白大夫的拒绝:
    “不需要,不需要,还是让我一个人睡在屋子里好,请你们都到外边去,我现在需要安静……”
    方主任、徐部长慢慢走出去,童翻译没走,他静静坐在白大夫旁边。一会,他被白大夫看见了,问他:
    “你在这儿千什么?”
    “我陪你,我和你一块住。”
    “不需要。”
    “有什么人来找你,有什么事,我好给你翻译。”童翻译以为这样一定可以得到白大夫的同意。
    白大夫仍然摆摆手:
    “现在不需要了……”白大夫的声音有点变了,细而低沉,“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童,请你出去,需要的时候我会叫你的。”
    童翻译只好也走了出来,方主任和徐部长在门口,两个人交头接耳,低低地私议着。
    “老头子怎么样?”童翻译望着他们两个人。
    方主任没有吭气。
    徐部长摇摇头。
    接着他们两个人都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童翻译看着这不祥的暗示,他倒在椅子上,望着屋顶的中梁,木然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白大夫见他们都出去了,他从行军床上下来,走到门边,把门闩上,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呆呆地望着那只染了毒的胳臂,那个绿色脓疡一点也没有消退,胳臂抬不起来,里面象是有无数的针在刺着,一阵阵痛到心里。他自己用220和Bipp又在上面涂了涂。他看见220瓶子旁边躺着一把小刀,这小刀跟了他将近二十五年,还是上次世界大战他在欧洲战场上买的。一连串的记忆,幸运的与不幸运的,象一个一个浪花似的,在他的脑海里涌上来,他想起这把小刀,不久就不会在他身边,也不可能被它的主人用来给伤员动手术了。他忽然感情地拿起刀子来,一边望着它,一边说:
    “唉哟……唉哟……我的小刀子……我的小刀子哟……”
    他想起还有许多事情要马上做完,迟了,怕来不及。他把小刀子放在胸袋里,转过身来,整理着屋子里的东西。把皮箱打开整理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这医书,卫生学校需要,”那行军床,他望着它想了半天。才肯定地喃喃着:“对了,送给聂司令员,他太疲劳了,需要一个舒适的行军床……”他把所有的东西,都一一想到赠送给最恰当的人。
    把各样东西整理完了,他感到有点累,慢慢走到炕边,躺到行军床上去了。
    下沿的窗户纸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的上半身的影子,矮矮的,圆圆的头,这是童翻译。他刚才在外边椅子上听见屋子里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事,知道白大夫把门闩了,也不好进来,他悄悄地走到窗前窥视。童翻译看白大夫躺到床上去,才放心走了。
    白大夫抽出胸袋里的自来水笔,伏在床上,用着几乎不容易识别的墨迹,在一本米黄色道林纸的信笺上,潦草地记下了他底最后的语言。写了一段,无力地停了下来,待了会,又连忙拿起笔来,迅速地写下去:
    亲爱的聂司令员:
    今天我感觉非常不好——也许我会和你永别了!请你给布克写一封信——地址是加拿大托拉托城威灵吞街第十号门牌。用同样的内容写给国际援华委员会和加拿大民主和平联盟会。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十分快乐,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多有贡献。也写信给美国共产党总书记,并寄上一把日本指挥刀和一把中国大砍刀,报告他我在这边工作的情形。
    把我所有的像片……日记……文件,和军区故事片等,一概寄回那边去,由布克负责分散。并告诉他有一个电影片子将要完成。
    请求国际援华委员会给我的离婚妻(Mrs Frances Campbellof Montreal)拨一笔生活的款子,或是分期给也可以。在那里我(对她)所负的责任很重,决不可为了没有钱而把她遗弃了。向她说明,我是十分抱歉的!但同时也告诉她,我曾经是很快乐的。◆◆◆◆◆
    将我永不变更的友爱送给布克以及所有我的加拿大和美国的同志们!
    两个行军床,你和聂夫人留下吧,两双英国皮鞋也给你穿了。
    骑马的马靴和马裤给冀中区的吕司令员。
    贺师长也要给他一些纪念品……
    给军区卫生部长两个箱子,尤副部长八种手术器械,凌医生可以拿十五种,卫生学校的江校长让他任意挑选两种物品做纪念吧。
    …………
    给我的勤务员邵一平和炊事员老张每人一床毯子,并送给邵一平一双日本皮鞋。……
    每年要买250磅奎宁和300磅的铁剂,专为×××患疟疾病者和极大数目的贫血病者。
    千万不要再往保定平津一带去购买药品,因为那边的价钱比沪港贵两倍。
    …………
    告诉加拿大和美国,我十分的快乐,我唯一的希望,是能够多有贡献。……
    最近两年是我生平最愉快最有意义的时日,感觉遗憾的就是稍嫌孤闷一点,同时,这里的同志,对我的谈话还嫌不够。……
    我不能再写下去了!
    让我把千百倍的谢忱送给你,和其余千百万亲爱的同志!
    …………
    写到这儿,他从胸袋里掏出那把小刀子来,他轻轻地吻着它,深深地叹息,说:
    “我的小助手,你曾救活了千千万万的伤员,现在,现在,我们不能再在一块工作了……”
    他颓然地倒在枕头上了。
    黄昏,用着它轻捷的步子,悄悄地,从山的那边,从村头,从院子里走进了白大夫的屋子,屋子里的光线更见黯淡了。村边的上空飞来阵阵乌鸦,哇哇地钻进树林,又哇哇地在村的上空飞着。暮色越发浓了,慢慢,天色象乌鸦一样的黑了。
    方主任、徐部长和童翻译悄悄打开门进来。白大夫躺在床上没有吭气。童翻译划了一根洋火,给他点起一支洋烛,放在炕上,屋子里亮了。
    他们三个人站在白大夫床前。
    白大夫转过身来,把刚才写给聂司令员的信,交给童翻译,低声说:
    “童,我请你把这信交给聂将军,我要说的话,都在这里面了。”
    童翻译无言地接过信来,沉闷的几乎停止了呼吸。他有一肚子话要向他吐出,但始终都给一种无名的感情所压制了,似乎不能再有一点声音,平时他对白大夫那股活泼的情绪,仿佛一下子全飞跑了,剩下来的,只是一颗要爆炸的心。
    “我现在要你做这件事,”白大夫另外又拿出一封信来,说,“将这封信给军区卫生部尤副部长,告诉他我的意见:凌医生应该率领一个手术队,即刻北上,做初步疗伤的工作。凌医生需要带着助手一名,麻醉师一名,看护长和看护三名,组成手术队。带着棉花垫子和纱布块来。把这封信抄一份给聂将军,请他批准。同时请你告诉尤副部长:他在医疗队里对我的领导和帮助——没有他,我们工作是很难有现在的成绩的——我衷心地感谢他,感谢党,感谢毛主席。”
    说到这儿,他已经是有气无力的了。他们三个人在他面前等了很久,他才接着说下去:
    “我十二分忧虑的,就是前方流血的伤员,假如我还有一点支持的力量,我一定留在前方,可是,你们知道,……唉,我的脚已经站不起来了。……以上的事,童,完全记住吗?”
    “记住了。”
    “你讲给我听听。”
    “告诉军区卫生部尤副部长,命令凌医生马上组织手术队,到前方来救护,越快越好。……”
    “对,越快越好。”
    白大夫翘起胡髭的脸上,浮起自慰的微笑。他掏出胸袋里的那把小刀,递给方主任,伸出颤巍巍的手,指着小刀子说:
    “方主任,这是我心爱的小刀,它曾经帮助我救活了许许多多的伤员,我希望你用它救活更多韵伤员。我想你是能够的,你现在的技术水准已赶上任何一个医科大学毕业的外科医生了,而且大大超过了他们。你是很有前途的外科人才。”◆◆◆◆◆
    方主任望着手里的小刀子,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他听见白大夫又说:
    “童,把你的手拿来。”
    童翻译伸过手去,白大夫解下他自己手上的夜光表,亲自给童翻译带上,这是他赠给童翻译最后的礼物,做为友谊的纪念。带好以后,白大夫对着他们三个人说:
    “努力吧,孩子,向着伟大的路,开辟前面的事业!”
    三个年青人的头慢慢低下来。徐部长想告诉他后方医院改进的事,话到了嘴边,又停住了,始终没有说。
    夜色笼罩着山野,屋子里静悄悄的,村子里静悄悄的,村子外边也是静悄悄的,只是村边的小溪流,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象是幽幽地在哭泣。
    白大夫炕上那只黯淡的烛光,摇映着雪白的墙壁,和墙半腰粉红色墨绿色的花纹。烛油一滴滴眼泪似的滚落下来。蜡烛在慢慢消耗着自己的生命……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十二日,清晨五时二十分。一线曙光从北中国战场上透露出来,东方泛着鱼肚色。黑暗,在北方的山岳,平原,池沼……各个角落里慢慢退去。在安静的黎明中,加拿大人民优秀的儿子,中国人民的战友,在中国的山村里,吐出了他最后的一口气……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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