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五月初,一二○师师部驻在任丘县的大株村,师的卫生部在师部前面,不到二里地的温家屯。师部正在开干部会议。河间城里集中了两千多敌人,带着钢炮、掷弹筒,向温家屯出发,企图消灭师的主力。下午在齐会和七一六团接触上了。 太阳逐渐偏西,简直是躲到树梢背后去了,快落土了。 从透过烟雾射出来的混浊模糊的红光中,可以隐隐瞅见村子三面都被敌人包围住了。敌人几次冲锋,全被顶住,敌人于是从村边放起了火,顺着风势,向村里烧去,一排房子跟着一排房子哗啦啦地倒塌了,火势又到处散开去。烟雾笼罩了整个齐会村,弥漫了大平原的天空。烟雾里时不时冒出一条条红腻腻的火舌,借着风势,向村里舔去,更多的房子倒塌下来了。在猛烈的火焰当中,更有敌人的炮弹和子弹,雨点一样的落在村子里。 坚守齐会村一营的指战员全在村子里。李营长看火势越来越猛,便对他身旁的通讯员说:“告诉各连首长,把队伍拉上房,严密监视敌人的行动,不要让敌人趁火势攻进村子。叫他们派一部分人把火扑灭,快!” 通讯员飞也似地跑去了。 李营长把手里的二十发大金面的盒子,掖在腰间的宽皮带里,顺着墙边的梯子,蹬蹬地上了屋顶。他拿起挂在胸前的望远镜,向村外看去:只见村南的那座石桥,有敌人的重机枪阵地,这和西北角上那座土地庙旁的炮兵阵地构成交叉火力网,一齐集中在村东落下来,使一营和外边的联系断了。 忽然,东面离村子四五百米的地方,响起了枪声。李营长凝神一听:那枪声是自己人的,增援部队来了。他脸上闪起兴奋的微笑。敌人火力太猛了,增援的部队一时过不来。李营长向村外四周仔细看了一下,他估计旅的主力一定把敌人包围住了。夜里敌人会偷偷退却的,那时上级会命令一营追击敌人。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夺取南面那座石桥,消灭那个火力点,这样才能够和包围上来的部队取得配合动作。他默默地想了一下,自言自语地,回答自己什么问题似地说:“就是这个办法。” 轰——又是一个炮弹落在村边,接着是一座房子哗啦啦倒塌的震撼着大地的音响。他下了屋顶,顺着墙根所挖通的墙洞钻过去,过了两个院子,便是三连战士住的地方。他和教导员商量了一下,就叫三连连长徐志杰集合全连战士。一会,全连战士在一堵砖墙背后集合了。 太阳已落土了,光线慢慢暗下来。 李营长向站在他面前的每一个战士扫了一眼,叫了一声“同志们”之后,他有力地伸出右手指着南方,提高了嗓子说: “我们要夺取村南的那座石桥,消灭敌人的火力点,需要一个排去,这是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哪一个排去?” 三个排长都举起了手,争着要去。队伍里骚动起来,你一言,我一语,都争着要自己的排去。最后,李营长选了那被称做老虎排的二排去。他接着又说:“由一个连级首长带去……”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马上便有一个年青小伙子,黑黑的长脸,高颧骨,身子虽瘦,然而很结实,腰间挂着一把盒子,从队伍里走了出来,把手举到帽檐,向李营长敬了一个礼,说: “报告营长,我去。” 李营长转过脸来一看:是三连连长徐志杰。他点了点头,同意他去,马上简单严肃地命令道: “用勇敢迅速的动作,夺取石桥,固守石桥!” 老虎排的战士,旋即在原地放下身上的背包,拔下腰间的刺刀,嚓嚓地插到枪筒上去,站到连队的前面来了。徐连长走过去检查了一下每个人的武器,对李营长行了一个注目礼,向战斗员摆一摆手,大家都提起了枪,悄悄地,敏捷地,跟着他走了出来。 李营长见他们已经通过了一条小巷子,旋即就叫通讯员命令一连重机枪掩护二排攻桥;并且叫机枪连长再带一挺重机枪去附属十一连,加强掩护二排的火力。 村里的火小了,有些地方已完全扑灭。 四面八方的重机枪都响了,格格的,象急雨打在洋铁皮上似的。子弹带着一股火光,横直穿梭地射来。徐连长通过用桌子、凳子、木头等堵住的街口,飞一般地跑到村外。房顶上一连的战斗员看见,连忙加强了火力,向石桥的敌人压去。◆◆◆◆◆ 石桥下的水向东流去,小河两边是池塘和泥沼,丛生着尺来长的野草。徐连长把大家领到一个洼地那儿,前面是一个四五十米达的广场。要通过这广场,才能到达桥边。徐连长叫大家拔掉手榴弹的保险盖,握紧在手里。他自己也抽出腰间的盒子,拿在手里,低低对大家说: “同志们,就要到桥头了,我们一定要把石桥拿下来。同志们,拚吧!受了伤不要紧,白大夫和尤副部长就在我们后面。” “真的吗?”一个战士问。 “真的。” “干吧。” “自大夫和尤副部长在后面呢!” 徐连长命令大家单个跃进,突过前面的广场去,准备战斗。 炮弹在头顶上,带着一种震撼人们心脏的威胁力量,嗖啊嗖的飞来,噼呖一声,就在空中开了火。一个个通过了广场,当徐连长跃进时,子弹噗嗤噗嗤地钻入他身旁的泥土里,旋即又暴戾地蹦出来。他就在这密布的弹雨中间,跃过了广场。过了广场,不可能伸直了腰走,也不可能蹲着走,大家全卧倒在地上,一个个滚到河边,悄悄地飞快地向桥头匍匐前进,肚子在地皮上摩擦出细微的响声来。 一连的重机枪火力,把敌人压得抬不起头来,原先在桥头的敌人都躲到桥下去,不敢露头。滚到河边的二排战斗员,一个个跃近了桥边。当敌人偷偷露出头来了望的时候,战斗员已经接近桥头,跪着,用大轮姿势投弹法,竭力把手榴弹成排地扔过去,连续地在敌人当中爆炸开来。敌人给这猝不及防的奇袭动作所怔住了,军心动摇起来,待他们想把重机枪掉转过来的时候,徐连长两眼通红,叫着震天动地“杀”声,领着老虎排的勇士们扑过来了。就在这当儿,徐连长忽然觉得肚子上,象是给谁用劲打了一拳似的,经验告诉他:是带花了。但他马上就忘记了自己带了花,趁着敌人火力间息的一刹那,他兴奋地喊道: “冲啊!” 战斗员的手榴弹接连地投进敌人的桥头临时工事里,轰轰地炸开,阵地上扬起一阵阵的尘土,直冲天空。 敌人看徐连长他们直向火网冲来的那个猛劲,吓住了。待徐连长指挥战斗员接近了工事,重机枪已经不叫了,敌人扛着它,连滚带爬地跑了,只有掩护撤退的步兵,不时射来几枪,一会也就稀疏下去。 徐连长他们占领了石桥。 猛可地,石桥侧翼,西南坟地方面又响起了枪声。徐连长回过头来一看:是敌人轻机枪阵地,转过来压制桥头。他们都掩护在桥边。徐连长马上下了决心,给大家说: “同志们,现在我们要把敌人的西南的坟头阵地夺过来,不这样,固守不住桥头……” “好!”大家说。 “你带一个班固守桥头,”他对王排长说,“我带两个班去夺取坟头阵地……” 王排长看见徐连长腹部那儿,从草绿的军服上,时不时滴下血来,知道他挂花了,但没好直接给他说,只是指着他的腹部讲: “连长,你……” 徐连长低头看看,没有发现什么东西的样子,又看了看,然后才恍然大悟似的,按一按腹部,解下左腿上的绑带,把伤部包起来,毫不在乎地说。 “轻伤,没什么……”他好象身上并没有挂彩似的,兴奋地对两个班的战斗员说:“好,我们去吧。” 西南坟地的机枪阵地,不断地扫射过来。 王排长坚决地阻止道: “徐连长,这样不行,你挂花了,该退回村子里去,我带两个班去拿下坟头阵地……” “我,一点轻伤怕什么,——一班二班,跟我走。”他转过来望着王排长嘱咐道:“这是命令,执行吧,你要死守桥头。我们一动,村里的机枪会掩护我们的……” 王排长看着徐连长领着一班二班,一个个溜下了桥,伏在地上,象一个大爬虫似的,迅速地向前扑。当敌人火力稍微弱下来的时候,他们马上疏散开去,徐连长在战斗员中间,暗暗地做着手势,指挥他们前进。 蓦地重机枪响了,王排长高兴得伸出头来,远远望去,说: “好,村里我们的机枪,果然配合上了!”◆◆◆◆◆ 他看见徐连长他们已接近到坟头,并且蹲起来,拿着手榴弹,准备冲过去,就在这时候,王排长看见徐连长忽然倒在地上,徐连长第二次挂彩了。远远传来徐连长激昂的呼声: “同志们,往前冲呀,把阵地拿下来!” 徐连长已经站不起来,他伏在地上有劲地挥动着胳臂,指向敌人的阵地,一边慢慢地还向前爬去。战士刘海平留下来招呼他,一班长说: “我们要给连长报仇!” 哗的一声,大家全蜂拥上去了。村里的一连战士,也在李营长的命令之下,配合从侧面冲过来了。夹攻之下,阵地夺过来了,给一连看守着。 石桥方面响起了猛烈的枪声,这是五团的包围部队,以强行军的速度,包围上来了。正在运动着的企图包围齐会的敌人,纷纷转移,有撤退的模样了。 战士刘海平把徐连长背到刚占领的阵地上来,在一棵柏树背后,给他舒适地躺在草地上,几个战士都围了上来,黯然无语地蹲在他旁边。刘海平掏出救急包,给他把腹部的绑带解开,——他第二次挂彩也是在腹部,把救急包按在伤口上,鲜血从刘海平的手指缝间流下。徐连长的胸脯剧烈地跳动,他咬紧牙,忍受着腹部一阵阵火烧般的痛楚。他的眼紧闭着,脸色开始苍白起来。 两个战士把他运回村里,旋即放在担架上,向后方的救护站送去。 离前线五里地的温家屯村边,有一座小庙,前面是一片广场,在暗弱的星光之下,可以看见广场上有秩序地放着一排担架,上面躺着刚从前线上抬下来的伤员,低沉的、嘶哑的、颤抖的痛苦叫喊,浮游在广场上。招呼伤员的人,象慈母一样的安抚每一个伤员,轻轻地走到伤员面前,低低地告诉他们:快轮到谁动手术的时候了。担架一直排到小庙的门口,里面做好一个手术送出来,外面便立时抬一个进去。 小庙里上下四周都绷上白布,当中垂下来一盏煤汽灯,一股酒精和血腥的气味,从里面飘溢出来。白大夫穿着白手术衣,面前挂着红橡皮围裙,头上戴着一盏小电灯,身上背着电池,他紧张地动着手术。 猛可地,轰的一声,一颗炮弹落在手术室的后面,爆炸开来,震得地都动了,小庙上的瓦片格格地响,砰——有一片落在地上,打碎了。 尤副部长对白大夫说: “白大夫,这边炮火很激烈,最好能移动一下。” 白大夫摇摇头,不同意: “军医离火线越近越好,往后移动,离火线远了,伤员到达的时间也就延长,因此,会增高伤员的死亡率的。伤员越早救护越好,同样一个伤员,早一小时救护,能活;晚一小时救护,他就会死的。” “这样好了,”尤副部长想了一个办法,“我和凌大夫留在这儿做,你和方主任、童翻译他们到后边五里地那个村子里去做。” “为什么呢?”白大夫歪过头来,不懂地问。 尤副部长解释道: “这样我们可以在前方救护伤员,做初步治疗,重伤可以送到你们那儿去。你们那儿比较安全些。” 白大夫坚持他的意见: “我们在前方一道做,不更好吗?” 师卫生部金部长也不放心,他怕白大夫在这样激烈的炮火下工作,发生意外。他同意尤副部长的意见,试探着说: “这儿太危险了,白大夫,我看还是……” “危险?”白大夫抬起头来,望了金部长一眼,恰巧和金部长期望的恳求的眼光碰到一起,白大夫低下头去,把伤员的伤口用碘酒消了毒,一边低语着,“火线下才危险哩,随时都要死人。战士在火线下都不怕危险,尤副部长和你们不怕,我们怕什么危险?” 他又抬起头来,质问地望了金部长一眼。◆◆◆◆◆ 枪声沉寂了一会,大炮和机关枪又在平原上咆哮起来。一颗炮弹落在手术室的侧面,打在小庙后面的墙上,哗啦啦一声,一堵墙倒塌下来了。 白大夫做完了一个手术,放下满是鲜血的弯刀,松了一口气,对金部长说: “你去告诉他们,有脑部胸部腹部创伤的,不必等登记,马上就来告诉我。” 金部长走出了小庙。广场上一阵阵叫痛的呻吟.声从各个担架上传过来。在黑乌乌一片中,有一个穿着白衣的护士,提着一盏马灯,来回地晃着。 刘海平他们抬着徐连长,简直是用跑步向救护站走来,等到看见小庙里透露出来的煤汽灯的光亮,步子才稍微放慢了一点,身上的汗已经流得象雨一样的了。刘海平把担架放在广场上,正想过来打听,那个提着马灯的护士,手里拿着伤员登记簿走过来了。他把伤员姓名,部队番号,伤势都一一登记上,发给伤员一个白布条条,上面写着“第四十二号”,用别针别在徐连长的胸前,叫刘海平把伤员放在广场的左端去等着。 金部长看见新来了伤员,他轻轻地走过去,护士用马灯照着,让他检查伤员,是腹部创伤,便叫刘海平把伤员抬到小庙门口,对刘海平说:“你等一等。” 金部长进去告诉自大夫,自大夫立即放下手里的手术,叫金部长赶快扭伤员抬进来。徐连长躺在手术台上,脸色已苍白得不象人样,连痛楚的喊声也叫不出来了,嘴里不时吐出游丝一样的呼吸。自大夫给他解开衣服裤子,敏捷地进行检查:是肠间膜的动脉管破裂,大量出血,使得腹间积满了血,裤子粘在肚子上,费了很多时候,才慢慢拉开。但腹部内部的创伤,还不清楚。 白大夫把他腹部从中剖开,取出一截截红腻腻的肠子,透过白金边的眼镜,他仔细地一段段的检查,把没有刨伤的肠子用盐水纱布包着。检查出创伤是横结肠和降结肠上面有十个穿口和裂罅。检查完了,立即把完好的肠子放入腹内。小庙里静静的,连白大夫沉重的呼吸也屏住,听不见了。方主任的眼光随着白大夫的手转动。白大夫象一个熟练的裁缝似的,用羊肠线把受伤的肠子上的穿口和裂罅一一缝合,他转过脸来对金部长说: “准备木板。” 金部长出去拿了两块宽木板进来,靠墒放下。 前线的炮声,已不常听到,只是繁密的机枪声还在叫嚣着。 缝好腹部,他从医疗箱里,拿出一套木匠家具,用锯子锯着木板,对站在他旁边的方主任说: “一个战地的外科医生,同时要是木匠、缝纫匠、铁匠和理发匠。”他伸出四个手指来说:“有这四匠,才是好的外科医生。” 他几下子把木板锯断,又用刨子刨了刨,一个靠背架马上就做好了。徐连长从手术台子上给抬下来,白大夫手里拿着“靠背架”,由童翻译和刘海平他们把徐连长安置在村里卫生所的病房里,然后亲自给他用靠背架靠上。他知道手术后,徐连长呼吸一定很困难,这样靠上,呼吸就容易了。徐连长躺好之后,他对卫生所的刘医生说: “一个星期之内,伤员不能吃任何东西,只是用糖盐水给他做点滴灌肠,口渴的时候,可以用水漱漱口。” 他急忙走出病房,又回转头来,嘱咐道: “你亲自招呼他,注意病人的变化,——不要疏忽。” 他看了徐连长一眼,见他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靠背架上,才放心回到小庙的手术室去。那儿尤副部长和凌亮风在继续白大夫的工作。白大夫看到尤副部长的手术很快、很好,心里非常高兴。他洗了洗手,又开始和他们一同做手术。他做手术时,心里还是惦记着徐连长,怕有什么变化。一小时后,他和童翻译匆匆到村里卫生所去,卫生所的刘医生端端正正地坐在病人旁边,在注视病人的动静。白大夫把步子放轻,慢慢走到病人面前,压低了嗓子,用着耳语一样的小声问医生: “病人经过怎么样?” “还好,很安静。” “有什么变化没有?” “没有。” “脉搏怎么样?” “还是很弱,无力。” “呼吸呢?” “有点困难……”◆◆◆◆◆ 白大夫拿着一支洋蜡烛,走到病床旁边,向病人脸上照了照,用手轻轻按着他的胸脯,低下头去听一听,呼吸果然有点困难,不畅,很慢。他一检查,原来是病人躺下来一点,位置不合适,所以困难。他放下洋蜡烛,给他移上了一点,徐连长无力地睁开一下没有光芒的眼睛,旋即又闭上,呼吸比较舒畅起来了。 “有什么变化,马上告诉我。一小时后,我再来看他。糖盐水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 “一小时后给他做。” 白大夫从贺师长那里得到消息,这一次战斗要延长两三天,而且双方伤亡一定很重。白大夫于是把东征医疗队分成两班,军区卫生部副部长尤思华和医务科长凌亮风是一班,他自己和九旅卫生主任方国桢是一班。宣布以后,白大夫叫尤副部长和凌科长去休息。 尤副部长连忙摇头: “不行,应该让我们先做。白大夫去休息。” 白大夫说: “我们在这儿做不是一样吗?” “不,白大夫,你太累了,你应该去休息。” 白大夫还是不肯,他对尤副部长说: “你们去休息吧,节省时间,好多做手术。” 方主任见尤副部长和白大夫在争论着,他便劝尤副部长说: “你们早点回去休息休息吧,我们在这儿做。” “你在这儿做倒没有关系,多学几个手术,”尤副部长跟他不客气,直率地告诉他,“可是还有白大夫呢。” 方主任这一来不好说了,照他自己打算,他是想和白大夫一块多学习,但连累白大夫不好休息也是不好的。尤副部长看他那个神情,没说下去,便接上来讲: “要么,我和你一块做,让白大夫去休息。” 方主任点点头,反正他只想多学做几个手术,谁教他都是一样。童翻译和白大夫谈完了,白大夫坚持叫他回去休息,而且要马上回去,明天早上来接班。尤副部长想再说下去,童翻译暗中指指白大夫,轻轻摇摇手,告诉尤副部长没有这个可能,不要再说了。 白大夫走到手术台前,方主任连忙跑到他的侧面去,童翻译则站在手术台的上头,他已经不仅是一个翻译员,而且学会当一名麻醉师了。做完一个伤员抬出去,金部长又叫人抬上来另一个伤员,一个接着一个。天还没亮,尤副部长就和凌科长走进来了。白大夫把手里的手术做完,他才轻松地换一口气,带着方主任下班休息了。 他们走出救护站,并不回去休息,向村里的卫生所走去,巡视了一下病室,看每一个伤员手术以后的情形好不好;最后白大夫又去看了一次徐连长,回到屋子里躺下来休息的时候,已是中午十二点了。他躺到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虽然眼睛闭着,但是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员,断胳臂缺腿的景象,时不时在他眼前闪来闪去,痛苦的呻吟仿佛就在他耳边似的,听得很真切而又清晰。许久许久,他才算睡着了。睡了没有一会,远方传来一阵轰轰的炮声,把他震醒了,他以为天黑了,又进入激烈的战斗,睁开眼睛一看;满屋子的阳光,手上的夜光表正指着两点半。 他起来了,走到童翻译他们的屋子里,那儿响着象雷一样的鼾声,童翻译和方主任正睡得很熟哩。他走到炕前去,拍拍童翻译的肩膀,说: “孩子,起来吧。” 童翻译揉着惺忪的睡眼,有点昏昏沉沉的,还没有睡醒,瞪着两只眼睛望他。白大夫精神饱满,双手往上一举,忽然高兴得大叫一声: “天亮了,起来吧,孩子们。” 白大夫在想那个小庙里能不能再容纳下一张手术台,他想了想,断定一定可以容下,便得意地催促他们; “快走,孩子们,伤员在等我们呢!” “不是尤副部长他们在做?”方主任不解地问。 “跟我来就对了。”◆◆◆◆◆ 白大夫他们走进救护站里,使得尤副部长、凌科长吃了一惊,尤副部长问: “你怎么回来了?” “我休息好了。” “不,我知道你才休息两小时,你需要再休息,我们这一班还没做完,你们到晚上再来换班。” “我知道这个。” “请你再回去休息……”尤副部长和他商量。 白大夫指着小庙外面放着那一大排的担架,焦急地说: “伤员这么多,这样痛苦,我们休息是不应该的,要把手术做完,我才能好好休息。我一想到八路军在火线上那样英勇作战,受了伤还不肯下火线,我身上就生长出一种力量,想多做一点工作。现在叫我休息,我也不能好好休息的。” “我们不是在做着吗?”凌科长诧异地说。 白大夫转过脸来对方主任说: “你去催他们一下,叫他们快点送来。” 方主任走出去,白大夫又对凌科长说: “我知道你们在做着手术,而且做得很好,你的技术比从前进步了。现在我派人添一个手术台,同时做,不是更快吗?” 凌科长和尤副部长无话可说,回到手术台前。一会另一张手术台和原先那张手术台平行地放好了。白大夫叫方主任出去把重伤的伤员找来先做,方主任出去叫了一个左胸步枪伤的伤员来了。他单独给这个伤员动手术。白大夫怕他做不来,悄悄走到他侧后看他,要是有什么不妥当,或者发生意外,好帮助他。白大夫看了一下夜光表,好计算时间。方主任低头审视着伤口,竟没注意到旁边有人看他。白大夫望着方主任把伤员的伤口洗净,剪除腐肉,通过头上的反光镜,隐隐看出一个黑色的小圆物体,卡在第三根与第四根的肋骨之间。方主任很细心地从肌肉的窟窿当中,把夹子放进去,巧妙而又敏捷地把子弹头夹了出来。方主任象是打了一个胜仗,把敌人俘掳过来,脸上堆下了微微的笑容。他把子弹头放在脓盘里,用小镊子夹了一块药水纱布,塞进伤口,另外把Bipp涂到贴布上去,盖住伤口,包扎起来。伤员抬了出去。方主任紧张的心情才松下来。白大夫看一看夜光表,从手术开始到完成,整个过程的时间,不到十二分钟,他忍不住欢喜,走上去,双手把方主任抱在怀里,说: “孩子,你的技术使我吃惊……” “做错了吗?”方主任吓了一跳。 “没有,”白大夫微笑着说,“你做的很好,我是说你的技术进步得使我吃惊。你简直抵得上一个医科学校毕业出来的学生。” 白大夫对方主任伸出手去,翘起了大拇指,说: “孩子,好!” 凌科长和尤副部长听见白大夫赞美方主任,都歪过头来瞧,尤副部长还插了一句嘴: “方主任可用功呢,一有空就到手术室去,自己不做,也看别人做……” 自大夫一面吩咐再抬进一个伤员来,一面对尤副部长说: “是的,我也听说了。” 尤副部长连忙把眼光移到伤员的伤口上。 两班同时进行着手术。 沉寂了半天的战场,随着黄昏的到来,前方的枪声又象鞭爆一样地响起来了。小庙里又点上那盏煤汽灯,亮堂堂的了。尤副部长和凌科长恋恋不舍地还在做下去,给白大夫催了两次,结束了手上的那个手术,多做了两个多钟点,才下班休息。白大夫和方主任他们,继续做下去,另外一张手术台空下来了。◆◆◆◆◆ 做到半夜,白大夫的身体实在支持不住,眼前不时发黑,看见一阵阵金黄的星光在闪烁,拿着锯子的手也显得无力。虽然,一想到伤员,精神便来了;但这精神终于抵制不住过度的疲劳,象大海里的泡沫似的,刚起来,便又消逝了。 白大夫若无其事地用钳子去取子弹,那个伤员怯痛地摆动着,白大夫一对可怕的眼光,从伤口处移动过来,对着正在给伤员上麻醉药的童翻译,不满地盯着他的面孔,蓦地发出暴躁的叫喊: “童,你在干什么?” 正在注视着病人呼吸的童翻译,感到这句话问得怪,从语气里知道白大夫很不满意,但这种无由来的不满意,连他这样熟习白大夫的,也觉得莫名其妙了,反问道: “不是在上麻醉吗?” “伤员动了,你知道吗?” “知道。” “动了,麻醉药会到伤员肺里去的,懂吗?” “懂的。” “为什么不按紧了?” 童翻译按着他的指示,按紧了。 “不对!” 童翻译的手稍微松了一点,伤员又动了。 “不对!做了几个月了,怎么这个还不会?” 童翻译的两只手稍微按紧一点,伤员不动了。 这个伤员手术做完,村子里鸡已叫过三遍,天快要亮了。童翻译冒着深夜的寒风,抽空走去把尤副部长他们拉了起来,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自大夫太疲倦了,看什么事也不顺眼,老是对人发脾气,你们快去换换他,好让他休息。” 童翻译回到自己屋子里,心里有点不舒服。一会白大夫修长的身子走进来了,见了面劈口就说: “孩子,不要见怪我,我实在太疲劳了。刚才我脾气不好,请原谅我。” 童翻译想起刚才白大夫对他发脾气的神情。白大夫继续说下去: “你也疲劳了,孩子,有两天没好好睡觉了,你需要休息。” 童翻译站了起来,心里冷静下来,劝他: “你也要好好休息。” 白大夫点点头,说: “我接受你的意见,我去休息。” 沉浸在浓黑的深夜里的屋子,窗户上的麻纸已泛上了淡淡的白光。白大夫走回他自己的屋子。 第三天清晨,前线的战斗结束了,消灭了五百多个敌人,自己也有二百八十多个伤亡。快十一点的时候,金部长带着贺师长送来的胜利品(日本佐官一级的薄薄的草绿色的呢子军大衣,鹅黄色的绒毡子,崭新的深红色的皮马鞍子,和日本罐头,三炮台香烟等等吃的东西),来看白大夫了。 白大夫象一个小孩子似的喜欢,把大正十一年的鹅黄色的绒毡子铺在自己的床上,又把草绿色的呢子军大衣穿在身上试了试,摸着下颏的胡须对童翻译笑着说: “童,你看,我这样象一个日本军官吗?” 童翻译看那件呢子军大衣吊在他膝盖上面,和他这副高大身体极不适合,有点不伦不类,忍不住笑道: “一点也不象,日本哪有你这么高的,你看这个!”童翻译指着他膝盖上面的大衣边给他看。 白大夫弯下腰来一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脱下来,说: “这是从东方法西斯匪徒手里缴获下来的胜利品,很有意义的,我将来要带回美国去。”他手里提着这件大衣,晃了晃,忽然发现了大衣上那顶帽子,他马上用剪子把他剪下来,给童翻译说:◆◆◆◆◆ “我那几本社会科学的书和小说,有地方放了,你看,改做,一下,多么漂亮的书袋!” 金部长接过来,说: “白大夫,我给你叫人在洋机子上打一下好了。” “谢谢你,要长方形的。”白大夫用红铅笔在上面画了一个样子,低下头来看见皮鞍子,他拿给童翻译: “童,这个我转送给你,你那个马鞍子应该退伍了。” “白大夫,贺师长派通讯员送胜利品来的时候,还请你到战场上去看看。” “这太好了。” 童翻译把新马鞍子换上,三个人骑上马,向战场上走去。 齐会村埋在一片烟雾沉沉里。由于炮弹和枪弹射击,扬起的尘土,弥漫在平原的上空,四周昏昏沌沌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一股火药的和死伤人身上发出来的血腥的气味,在各处荡漾着。走到前面去,尘土淡了一点,若隐若现地露出一片稀有的绿色,这是齐会村边的一排绿茵茵的柳树。大地象经过了一场恶斗之后的壮汉,精疲力尽地躺在那儿,静静地休息了。 没有狗吠,没有鸡叫,没有人声,仿佛大地上所有的声音,都在刚才战斗中发完了似的,现在全成了哑子。 战场已经打扫得差不多了,现在只有部队上的一名民运干事,在那儿走来走去,指挥老百姓搬运胜利品:子弹,步枪,罐头,汽水,饼干… 一排绿树下面是一个死水池,池子旁边躺着五匹洋马。那个民运干事,一个二十多岁的本地青年,走上来对金部长、白大夫他们说: “这个死水池子前面的平地,是敌人的炮兵阵地,很多敌人集结在这儿,我们曾经向这个方向突击,一阵手榴弹,敌人死了几十个。可是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是那儿,”那个青年指着一二里地外的壕沟说:“在那线上,敌人有坚强的工事,就在这儿,七一六团的徐连长占领了那个石桥,截断了敌人的增援部队,我们的主力出击,对敌人壕沟里的主力强袭,一枪也没放,全用手榴弹和大刀,一家伙冲上去。金部长,就在那个壕沟里消灭了靠一百的敌人!” 这青年讲得眉飞色舞,白大夫听童翻译给他讲,也慢慢入神了。民运干事想起了徐连长,问白大夫看见这个伤员没有。 白大夫点头,说是看见了。 “他的伤不重吧?”军队里忌讳说死的,伤不重的意思就是性命没有关系吧? “伤很重,但是不要紧,危险期快过去了。” 他们一同向村子里走去,在一片打麦场上,那儿停放着几列大车,上面堆满了敌人的尸体。场子上还有数十具尸首等大车来装,有的还好好地戴着钢盔;有的头已不知去向;有的腹部已经炸开了,但是上身还很完整,红色的金边的肩章在强烈的阳光下照耀着;这些尸体都如同蜡人一般,静静地躺在那儿。 童翻译在尸体当中走来走去,他象是进了蜡人陈列馆似的,看了一会,他忽然奇怪起来了,他从小一听到人讲到死和鬼就会毛骨悚然,现在面对着这些尸体,竟然一点恐惧的感觉也没有,而且很兴奋地在注视每一个尸体的具体情形,暗暗计算着尸体的数目。他把这个奇异的变化告诉了白大夫。白大夫思索了一下说: “我们对法西斯匪徒应该这样的,不要怕,有什么好怕的?这些法西斯活着才真的可怕呢,多死一个好一个。我们应该对同志们说,”他转脸来望着青年民运干事,“再多打几个这样的胜仗,越多越好!” 青年点头而笑,仿佛他承受了这个任务。白大夫取出一把小刀,这小刀是上次世界大战在欧洲战场上买的,跟他将近二十五年,他用这小刀割下一个尸体上的少尉阶级的领章和肩章,收藏在口袋里。他们走出打麦场,白大夫拍拍金部长的肩膀,说: “在这几天当中,我们能把英勇的指战员的手术做完,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事。现在,我们又亲眼看到法西斯的尸体,我好象得到无上的安慰,你们觉得吗?” “我和你有同样的感觉。” 青年从旁接上来说: “部队里听说这次你们好几夜没睡觉,都很兴奋,白大夫,这次,你们太辛苦了。” “辛苦吗?不。你们还不是一样的,不,比我们更辛苦的多了。你们的成绩,就是打麦场上的数百具尸体,我们的成绩:是已经躺到床上的很舒适的伤员。” 一股喜悦的情绪在白大夫心里荡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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