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月黑夜。 烟似的夜雾悄悄地落着。 站在山坡坡上向下望去,平原遮盖在雾的海里,迷迷蒙蒙的。寒冷潮湿的风,在平原上唿哨着,树的枝叶给吹得发出沙沙的音响。 一支轻便的部队,大约有百把人的样子,象一条黑色的河流,从山坡上沙沙地流下来,投入平原的海洋里,在一片迷蒙里,静静地流着。 埋在夜雾里的村落,睡着了似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村里远远闪出几点灯火,象雾海里的灯塔似的,指示着行人的方向。这支部队从村当中穿过,从街窗里射出的灯光,照着他们走去。前面有一个小鬼,手里拿着一个小三角旗,红底黑字,上面写着五个大字: 东征医疗队 加美医疗队已从步兵变为骑兵,成为一支小小的东征医疗骑兵队。在他们前面走的,是一连步兵,今天晚上他们要把东征医疗队护送到平汉路东去。 在村里没有停留,也没惊动村里的人,悄悄地走去。 在护送部队的后面,有两匹马平行地走着,那上面坐着白大夫和童翻译。白大夫嘴上叼着一只烟斗,远远便可以看到他烟斗里闪烁着星星一样的火光。蒙蒙的雾,细雨一样地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军衣有点濡湿了。在雾里走着,他们两人都没注意这个,精神集中在谈话上,童翻译小声地说: “你和你夫人离婚很久了吧?” “唔。” “你还想结婚吗?” “我何尝不想有一个女孩子在我旁边,可是还不是时候。在中国很少好的外国女子,中国女孩子倒是不错,可是我不愿意和她们结婚。” “为什么呢?” “我总觉得一个外国人和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是不同的,我不愿因为我的生活习惯,使得中国女孩子的生活遭受到痛苦,所以我还不能下这个决心。”白大夫吸了口烟,提提精神。 “夫妇间的生活,倒的确是需要协调与和谐,不然双方都会感到不愉快的。” 先头部队又走到一个小村落,队伍休息下来。前面有人传过命令来: “向后传:不准抽烟,不要有声音。” 白大夫他们也走进了村,童翻译听到这个命令,请示尤副部长。童翻译知道白大夫是不能够离开烟的,可是部队上下了命令,军事上要求是不能吸烟的。尤副部长决定这个要告诉白大夫,为了军事上的要求,执行命令,任何人不能例外。童翻译走过去,指着白大夫的烟斗,还没有说出话来,白大夫就问他什么事,童翻译委婉地说: “部队上不准吸烟了,大概快过封锁线了,我在考虑你的烟怎么办呢?” “这没有什么考虑,既然是部队上的命令,只有服从,不抽好了。”他马上摘下嘴上的烟斗,把一锅还没抽完的烟倒了,烟灰的余火在地上发着光,他过去用脚把它踩熄了。 童翻译接着告诉白大夫,部队还不准讲话,不准有声音。 “好,我们停止谈话。”他制止童翻译说下去。 童翻译笑了,告诉他不是现在不要讲话,是出了村不要有声音。白大夫顿时想到他那匹棕红色的骏马来了。要是它走到封锁线上,忽然叫了起来,怎么办呢?他走过去,从医疗箱里取出一大堆棉花球,塞进马嘴里,外边用布扣紧了。马一点办法也没有,吞吗?吞不下。吐呢?吐不出。要尽情长嘶,更没有这个可能了。 大家见白大夫给马嘴里塞了棉花,便各自想出办法来对自己骑的牲口做了必要的准备。方主任是把料袋挂在马嘴上,跑的时候,马是不会吃的,等它要叫的时候,把料袋一紧,贴近嘴边,它就会吃,顾不上叫了。 在村子里体息了一会,又走了。 一出村子,步子顿时快了起来。在平坦的泥土的大道上,一个紧跟着一个,步调均匀地一起一落,嚓嚓地走去。 在平原密布的据点中,他们穿行着。 忽然前面传过话来: “向后传:不要掉队,快过封锁线了!”◆◆◆◆◆ 大家顿时紧张起来。白大夫两腿紧夹着马,手里紧抓着缰绳,准备随时把马放开,叫它飞速地跑去。步行的人,检查一下背包,摸一摸绑腿带,看是不是松了。然后无声地大踏步走去。 白大夫透过眼镜,注视着前面,他想看一看中国北部的日军封锁线。队伍从一个大村落穿出去,前面是一片没遮拦的平原地,只有几棵杨树疏疏落落地散布在大道边上。 走着,走着,刚好走到那几棵杨树面前的时候,只看见前面有一个包着白头布的黑影子飞也似地向队伍跑来,附着前面队长的耳朵嘀咕了几句,前面马上便传过来: “蹲下来,不要走,不要讲话。” 白大夫迅速地下了马,和大家一块蹲在树下。顿时,都静下来,一丝儿声音也没有,连白大夫那匹棕红色的骏马,也懂事地悄悄地立在白大夫旁边,只是用它的鼻子在擦着白大夫的脊背玩。 白大夫以为有什么情况发生了,他注视着前面,一会,北面远远传来空隆空隆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高,接着是一道刺眼的刷亮的灯光,象一条科剑似的,刺进平原上夜色的胸膛。灯光起处,一个黑色的怪物——这是敌人的装甲查道车,空隆空隆地震撼着大地,转眼便过去了。 刚才侦察员就是回来报告有查道车要过去,叫大家等一等再走。 大家松了一口气,白大夫站起来,上了马,又向前走去。 走了没有五里地,白大夫忽然瞅见一条雪亮的光带,象一条无穷长的长蛇似的,横在面前。再向前一看:原来是平汉路的铁轨。 路口上站着两个哨兵,他们监视着三里外敌人的据点。这个连的指导员,就站在他们的旁边。路口两边,约有四五十米达远近的地方,各有一班人,带着一挺机枪,在监视着敌人的来路。路旁的电线杆,给风一吹,发出丝丝的金属的音响。 当白大夫踏上了铁轨的时候,尤副部长走上去告诉他: “这就是封锁线。”尤副部长指着南边夜雾中矗起的一座建筑,说:“那个是火车站。” 白大夫向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不到三里路远的地方,果然有一丛房子,漆漆黑的,看不清楚,有一盏半明不暗的灯光,若隐若现地在茫茫夜雾里闪着。白大夫转过身来,看到北边,不远,在平地上隆起一座圆圆的怪物,象工厂里的一个大烟囱似的。白大夫奇怪地注视着。童翻译对他说: “那是一个堡垒。” 后面的人,从他们身边迅速地走过去。 “敌人不出来吗?”白大夫怀疑地问道,“他要是知道我们通过的话。” “敌人不敢出来,出来怕我们打他。”尤副部长有把握地说,“就是敌人出来,也不要紧。刚才连上指导员给我说过,两边都布置好了,车站附近,我们还有部队监视着敌人哩。” 白大夫点点头,他们一边低谈着,一边随大伙走去。 “这地方,白天是敌人的,晚上就是我们的了。”尤副部长指着铁路两边告诉白大夫。 白大夫想:在敌人这样密集的据点里,他们这一支小小的队伍,如入无人之境,简直是一个奇迹。他置身在这个奇迹里,连声啧啧地惊叹着。 队伍全通过了封锁线,最后,警戒部队收了回来,他们留在东征医疗队的后面走。一过封锁线,前面便接近平原的巩固区了,不会有什么情况,倒是后面要防备敌人的追击哩! 在司令部的客厅里。 这是一间宽大的平房,中间让两张方桌子拼成的长方桌占了三分之一的地位,上面铺着一块雪白的台布,桌子当中放着一长列果盘:嫩黄的梨,粉红的沙果,花生,瓜子……长桌子四周坐满了人,于是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几个座谈的单位。屋子里四面浮起细碎的人声、嗑瓜子的响声、和不时爆发出的一两声笑声。 靠近门口那儿是方主任和凌大夫他们,方主任初次到平原,感到一切都很新鲜。方主任取了一个梨,削着皮,说: “平原究竟不同啊,凌科长,你看这梨多好,又嫩又一甜!……”◆◆◆◆◆ “山里也有……” “可是没这个好。” “这个话一点也不错,”凌大夫说了一句很漂亮的讽刺话,“平原的月亮,也比山里圆。” “谁讲的?”方主任还不知道人家在和他开玩笑,他认真地辩解,“我可没这么说啊。” 他这一辩解,而且态度那么严肃,引得大家哄然笑了起来。凌大夫笑得最厉害,他仿佛在欣赏自己这一句话的成功。旁边的人连忙碰了他一下,指着桌子上端道: “小声点,他们在谈心哩。” 方主任回头向上面一看:白大夫正在和吕司令员谈得很起劲,他伸了伸舌头,不再吭声了。 白大夫和尤副部长坐在冀中军区吕司令员旁边。白大夫说: “吕将军,我来的目的就是要对平原上的伤员有些帮助,也愿意把山地的工作经验和平原的工作经验交流。我这一次,从山地带来了模范医院实习周中的干部,组织了一个小小的医务骑兵队,愿在你帮助之下工作。” “我代表平原的军民,欢迎你们的帮助。” “我需要几种材料,吕将军可以帮忙我吗?” “当然可以。” “现在平原有多少医院了?” “三个。” “在什么地方?” “一个大的,就在附近,两个小的比较远。” “有多少伤员?严重的程度怎么样?” “我们到医院去方便吗?” “方便,不过最近一次反‘扫荡’,中心医院有不少伤员分散到老百姓家中去了。”尤副部长接上去说。 “在老百姓家中?”白大夫把眉头一皱,转动着眼珠。他心里想伤员怎么能放在老百姓家里,谁来看护呢? 童翻译看白大夫不吭声,那神情很不愉快,便向吕司令员说道: “你最好把伤员在老百姓家里的情形讲一讲给白大夫听。” “在平原,不如山上,流动性大,不可能有较大的固定医院,我们就分散在老百姓家里……” 白大夫不等他说完,便急着插上来问; “谁看护他们?” “分散在每一家,都编好小组,有医生、看护,每组有固定的看护,一个医生管几个小组。”尤副部长回答道。 “这个……这个……”白大夫迟疑地没说下去,下面的话如果说出来,是:“这个怎么行呢?老百姓家里卫生条件那么差,无论如何不能放伤员啊。你们简直太轻视伤员了。”因为他没亲自看到实际情形,不便说下去。他对自己讲:“等我去看了以后再给他们提出这一个问题。”他没把下面话说完,就转问: “吕将军,你对我们在平原上进行检查治疗计划,有什么意见?”白大夫把事先写好到各个卫生机关去的大概计划递给吕司令员看。 吕司令员补充了一点意见: “你和尤副部长写的这个计划很好,这儿有一个野战师,贺师长的部队也在平原上,他们那儿也有些伤员,最近他们还要打一个大仗,如果你愿意去帮助的话,他们一定很欢迎的。” “当然去,当然去,”白大夫拍拍童翻译的肩膀,耸了耸肩,说:“这消息使我很兴奋,我有机会到平原战场上去,是一件无上愉快的事。” 方主任、凌大夫都站了起来,童翻译以为有什么客人来,或者是有什么事,他走过来问,原来是饭好了,来请大家去吃晚饭。 吕司令员陪着白大夫边谈着,边走进饭厅,后面随着其余的客人。谦逊一番之后,白大夫和吕司令员坐在朝南的上位。 白大夫看见桌子上摆着不少菜,当中有一大盘红烧鲤鱼,白大夫暗暗叫了一声:“哦,鱼!”他到了山地以后,半年多没吃到鱼了。 吕司令员给白大夫斟了一杯酒,站起来,对着白大夫,把杯子举在空中: “我代表全平原军民欢迎你们!白大夫,尤副部长!” 白大夫和尤副部长他们站起来,给吕司令员碰了一碰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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