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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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太平洋上,彤云密布。波涛起伏的海面上,一艘漆成全白色的巨型邮轮鼓浪前进。
推出字幕:“一九三八年一月”。
甲板上,白求恩倚着船栏杆,凝视着远方水天交接处。背后房舱的舱壁上,挂着的救生圈上写着船名“日本皇后号”。
白求恩今年四十七岁,顶已经秃了,两翼和短胡子也已经花白,但是身体还很健壮,双目炯炯有神。他着了一件翻龟领粗毛线衣,外面罩了一件细格厚呢上衣,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伏在船栏杆上,微微皱起眉头,侧着头在思索着什么。
一月,太平洋上并不太冷,但晚来多少有些凉意。天气又不好,甲板上早已没人晒太阳,帆布躺椅闲散地空在甲板上。
白求恩凝视着。
浩瀚的太平洋,波涛万顷,翻起一个个白花花的浪尖。近处,船走过的地方,深蓝色的海水激荡着,泛起雪白的泡沫。
这时,舱门打开了,走出一对裹得厚厚的男女。
“Bro…!”那个下身只着条单裙,上半截裹着皮大衣的女入迎风打了个寒噤。
“哈罗,白求恩大夫”(这一章除了注明用西班牙文的地方之外,所有对话都是英文,影片下方打印中文字幕)踌躇满志的美国商人,胳臂上吊着那个年龄比他小得多的女人,走到船栏杆边来,故作风趣地问:“怎么,大夫,你该不是已经在想家,想亲爱的老加拿大了吧?”
从白求恩的神色上,已经可以看出他不喜欢这个美国商人,更不喜欢他这时候来打扰他。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个女的就娇声娇气地说:“来吧,大夫,让我们吃晚饭之前先喝点儿去。”
“不,谢谢——我想不……”白求恩尽可能礼貌地谢绝了。“好吧,随你的便。”美商夫妇向通酒吧间的舱门口走去,男的一面扭转头说:“丢下的就丢下了,亲爱的大夫,想它可没用啊!”说着,自以为风趣地咯咯笑着进舱去了。
白求恩皱着眉头,凝视着浩澈的太平洋……他的心象海水一样地在激动着。这时,万籁俱寂,只有海水被船身划破激起的喧嚣……
画外,响起白求恩内心的独白:“是啊,亲爱的老加拿大!……我又丢下多少回忆在后面啊!……”‘
随着画外白求恩的声音化入:蒙特利尔,劳伦斯河上的繁华的城市,披上一座灰色的象古老的苏格兰城堡似的大楼——皇家维多利亚医院。
一间现代化的外科手木室,设备齐全,应有尽有。一盏巨大的外科手术灯下面,许多戴了口罩穿了雪白的手术服的医生护士,围着正在施行手术的诺尔曼·白求恩大夫。这是—九三五年,白求恩这时不满四十五岁,比在日本皇后号上的白求恩要年轻些,也比较丰腴。他敏捷地从熟练的护士手里经过手术器械,进行着手术。作他的助手的狄克·奥布莱安医生站在他旁边。
手术完结了。白求恩丢下最后一只镊子,离开手术台,走向沿墙的一排白瓷洗面盆,奥布莱安脱下橡胶手套跟了过去。助理医士和护士们马上接手处理未了事宜。
奥布莱安摘下口罩,用艳羡而又半开玩笑的口吻说:“一次干净利落的艰巨胸腔手术! 白什(白求恩全名Bethune 亲密称呼),我敢说全加拿大没有一个外科医生不佩服!英国皇家学会可没白把荣誉送给你!”
白求恩用肥皂洗着手,女护士捧着烫得平平整整的白麻布手巾在旁边伺候着。白求恩扭头看看还没推出手术室的病人,嘲弄地说:“再过三个月,他又可以给汽车公司的老板宣传新牌子,在赛车场上卖命了!”
奥布莱安用手巾揩着手,看看手表说:“天哪!我们可得快点了,——酒会是七点。”
白求恩接过护士手里的手巾:“那可办不到。我还得回家给我的孩子们评奖呢——今天是星期六!”
“哦,又是你那些小画家们!”奥布莱安知道拗白求恩不过,“好吧。我准七点半到你家来,哪怕是绑票也得把你绑走。这是为你开的酒会,白什——”◆◆◆◆◆
走廊里,五六个新闻记者,有的胸前挂着附有闪光的照相机,歪歪倒倒地靠在窗台上和长椅上,一面孔都是那种由于等久了而又无可奈何的疲乏。忽然,他们的眼睛一亮,腿快的就跳了起来。
从走廊那一头,走出白求恩和奥布莱安。记者们象猎获的野兽似的扑上去,七嘴八舌问长问短。照相机的闪光闪烁着。
“白求恩大夫……可以占据你几分钟吗?”
“白求恩大夫,谈谈你的感想吧,请吧!”
“喔!——我们已经在这张硬椅子上等了三个钟头了!”
“英国皇家学会会员——这可不是随便哪个一角钱商店里就可以买到的啊!……”
白求恩微笑着,只顾往前走,听了最后这句话停住,回头对跟着的记者说:“你们想要什么?要我给皇家学会吹捧一通吗?就因为他们给了我一张两分钱都不值的纸头?”
“白什!——”奥布莱安带谴责的口吻阻止白求恩,又应付着记者们,“先生们,来参加酒会吧——七点钟——医师总会——保证你们心满意足……”他拥着白求恩走了。
白求恩手里捧满了文具画册和一些狗熊娃娃等玩具,兴冲冲地走上他在比弗楼山的公寓大楼的楼梯。从楼梯口的大玻璃窗里可以望见暮霭中的蒙特利尔城和劳伦斯河。白求恩戴着一顶卷边的圆顶呢帽,穿件深色衬衣,打了根丝领带,上衣是英国格子呢的,下面是条灰法兰绒裤子,剪裁讲究。
白求恩转上一层楼梯,来到自己住的公寓房子的门外,他好不容易腾出手,用钥匙打开了那漆成白色的房门。宽大的客厅,布置得既华丽而又很随便,窗子上挂着很华贵的丝绒窗帘,沙发书橱都很考究。但是这时候的客厅却成了“白求恩儿童画校”的临时课室。十几个不同年龄的孩子,每人面前放着个画架,正在专心致志地画着静物写生。这些小画家的优秀作品挂满四面墙上。
一个胖胖的小姑娘看见了立在门道里的白求恩,眼睛一亮就叫起来:“哈罗,白什爹爹!”
孩子们马上叫着:“您好,大夫!”“哈罗,白什爹爹!”“看哪!他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白求恩满脸慈祥地抚爱着那些热烈地涌过来欢迎他和他带来的玩具的孩子们:“哈罗,我的孩子们!”又招呼画校的教师司各特老太太:“哈罗,玛丽安。——怎么样?让我们来看看,谁是这个星期的米开朗琪罗。”
孩子们把他围上了。
白求恩在门口和那些捧着小熊和画册的心满意足的孩子们告别。
“再会,孩子们……再会,我的小情人……再会,玛丽安……”白求恩和孩子们一个个握手。
换了夜礼服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奥布莱安医生站在门外,好不容易等得孩子们走了,司各特太太也走了。奥布莱安进门来,看着还没刮胡子的白求恩,又焦急地看表,摊了摊手作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别着急,狄克,”白求恩挨着自己的下巴,笑笑说,“我十分钟就万事齐备了。”
奥布莱安一面走向白求恩的堆满书的书桌,一面和走进了浴室去刮胡子的白求恩说话:“你是个空想家,白什。你一个人怎么能维持一个学校呢?”
“毕林公司每月给我从费城汇来一大笔钱,”白求恩在浴室对着镜子刮胡子,一面答腔,“为了肋骨剪,肺外科器械,我发明的那些变戏法的家伙的专利权。……我觉得这是用这笔钱的最好的方法。……也许有一天,社会上会有足够的热心人愿意认真办这个学校的。说实话,那个什么肋骨剪的发明权也不该归我,我是从一个鞋匠那里偷看得来的。”
奥布莱安摇摇头,感叹地说:“一个无可救药的人道主义者——白什,这就是你!”
门铃响了。
奥布莱安走去打开门。一个面容憔悴的、穿着件磨光了的薄呢大衣的妇人站在门口,怯生生地问:“白求恩大夫?——”
白求恩在浴室里刮完了胡子,听着外面奥布莱安应付妇人的声音,问:“狄克,什么事?”
“一位太太来找你,听来是她的小女儿——肺炎……”◆◆◆◆◆
白求恩打浴室里出来,那妇人迎上去哀求:“大夫,行行好吧!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伊薇特(Yvette)!……他们说只有您能救她!……”
“坐下讲吧,太太。”白求恩温和地把这个激动地哭泣着的妇人让到椅子上坐下,“你带她到医院去看过吗?”
妇人面色沮丧,沉默了一下,才又酸心地诉说:“去过——那些慈善医院。他们说是支气管炎,不要紧的!……又一个说是营养不良!……可是我的伊薇特眼看不行了!大夫,我求求您!救救她吧!……我丈夫说我这样来是没用的,可是我想——”白求恩作手势叫妇人不要激动,转过头来笑着对奥布莱安说:“狄克,看来酒会只好迟到了……”
奥布莱安才想抗议,白求恩严肃地说:“我是个医生,我没有权利拒绝病人。”但随即又用半玩笑的口吻说,“要不,你和我一道去,做我的监护人,(ChaPeron,陪青年女子上交际场所的保护人)怎么样?……”
伊薇特。瘦削苍白的小脸,更显得两只眼睛大得出奇,招人疼爱。白求恩正在用听诊器为她作着检查。伊薇特的母亲坐在床边,紧紧地攥着两只手,象等待他的最后宣判似地注视着白求恩。
这是蒙特利尔工人住宅区一个失业工人的家——一间卧室、浴室、厨房一切在内的六口人挤在一起的狭隘的屋子。肮脏、破陋,七零八乱。屋子只有一个小窗户,呛人的煤烟不时刮进来。这一切和前面看到的医院,比弗楼山的公寓等等仿佛是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伊薇特的父亲,衣衫褴褛,胡子好久没有刮,象和谁呕气似地侧身站在门边。他身旁围着三四个大小不等的孩子——伊薇特的哥哥和姊妹。门外还站着几个同楼住的工人和家属们,都和伊藏特一家一样的褴褛。他们好奇地看着十分不调和地穿着晚礼服的白求恩和奥布莱安。奥布莱安掩饰不住内心的不耐烦,也实在受不了房间里的混浊的气味。
窗外,下面显然就是火车的轨道。一列火车毫无顾忌地轰隆隆开过去,震得整个楼都跳起来,随即打窗子外面刮进一阵煤烟。.
白求恩收起听诊器,神情严肃,对伊薇特的母亲说:“马上送医院……皇家维多利亚,知道吗?要住院检查。” 伊薇特的母亲退缩了一下,眼睛看着门边孩子的父亲。伊薇特的父亲没有动,只是用力地连连吸着他手里的烟蒂。
白求恩压低声音对奥布莱安说:“左肺……我伯不得不切除!”
伊薇特的母亲焦虑地望着她的男人,但是他依旧不响。
白求恩惊奇地看着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伊薇特的父亲突然把烟蒂愤愤地一丢,爆发似地对白求恩嚷道:“听见了!我当然听见了!肺结核,谁不知道?我也有!这些孩子全有!这座楼里一半人都染上了这个病!用不着什么医生来告诉我!……住院检查?哼!我拿什么来付医药费?就靠这每星期一块二角钱的失业救济金吗?……”
伊薇特的母亲啜泣起来。
白求恩自己象个被告似地站在那里,他看着那个象泄完了气的皮球似的苦痛的父亲,半晌,他平静地说:“医药费——可以想办法。可是,你说什么?——每星期一块二角钱?……”
激荡的海水……仿佛冲走了上面的画面。
白求恩站在日本皇后号甲板上,还在凝视着海天交接处。画外,白求恩的声音在沉痛地说:
“我一直把自己看作征服肺结核的骑士,可是我这个十字军英雄,只是在手术室里等敌人送上门来。……是的,我也早知道贫穷使最需要医疗的人得不到医疗,可是我从未想到去过问这件事,更没想到去了解是什么制造了这个贫穷!……”蒙特利尔一条大街上。失业工人打着“我们要面包!”我们要工作不要救济!”等标语牌子,喊着口号,示威游行。
镜头转过来,看见街道那一头一字排开了警察的马队。穿着蓝制服的警察,昂着头骑在高大的马背上,腋下夹着警根,等待着命令。
示威的队伍愤怒地喊着口号,继续前进。
转角处,白求恩驾着他的小轿车来了。在他身旁坐着奥布莱安医生。走避的路上人把街口堵塞住了。白求恩刹住车问:“怎么回事?”
“又是那些失业工人,”一个过路的回答。◆◆◆◆◆
忽然一声警笛,人声鼎沸,大街上的游行队伍四散奔逃。
警察的马队冲散示威工人的队伍。……
马上的警察凶狠狠地挥舞着警棍打下去。……
工人在奔跑,行人在逃避。……
一个工人愤怒地咒骂着,揪住一个警察的马鞍,要把警察拉下马来。另一个警棒打来,工人被击昏倒下了。……
杂沓的马蹄……踏过丢在地下的标语牌。……
一个头部已被打出血的工人跑上行人道,后面一个警察举着警棍追来。
白求恩双眉皱得紧紧地看着这一切,咬着牙齿喃喃地自语:“凶杀!道地的凶杀!”
警察追逐着那个工人跑到白求恩停车的路口,赶上用力一棒,工人跑了两步倒了下去,正倒在白求恩的汽车旁边。警察追上一步,又挥棒要打——
“住手!”一声怒喝。警察抬头一看:白求恩站在车门口,怒目瞪住他。
“你敢再碰他一碰,我叫你穿不成这套制服I”白求恩低声地但是严厉地说。
那警察叫白求恩的气势镇慑住了,同时他也认出了这是什么人,耸了耸肩垂下警棍说:“是,白求恩大夫!”举手敬了个礼走了。
“来,狄克,帮我一下……”白求恩招呼坐在车里的奥布莱安医生,扶起昏迷的工人。……
一个不太大的会场,加拿大劳工进步党的一个领导人在对几百个工人演讲:“加拿大有的是饱含矿藏的山岭,有的是水产丰富的湖泊,我们的天然资源足以令任何人艳羡不止,可是我们一千二百万人口倒有一百多万人失业,这可是为什么?……”
在他讲演的时候,白求恩由一个我们看到过的被打伤的示威工人引进会场,找了两个空座坐了下来。
发言人继续在讲:“……是的,加拿大一天比一天更加繁荣起来了,可是贫穷却又在到处蔓延,这又是为什么?我们工人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了财富,可是……”
一家小咖啡馆。裘利安——前场那个工人引着白求恩进来,在门边停了一下。工人看见了坐在角上的吉姆——前场那个演讲的人,他拉拉白求恩走过去。
吉姆站起来迎接他们。
“这是吉姆——白求恩大夫。”工人介绍了一下。吉姆热情地握住白求恩的手。
“谢谢你对失业工人的捐款,白求恩大夫。”吉姆说。
“谢谢你给工人弟兄们组织的免费医疗。”吉烟激动地拉白求恩。
他们坐下了。白求恩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看着吉姆。
吉姆笑笑问:“裘利安说你想和一个共产党员会会面。现在你看见了。怎么样,跟好莱坞电影里那种阴森森的暗杀犯不大象吧?”
白求恩笑了,打开了话匣子:“不,听了你的演讲,只会会面是不够了。至于免费医疗嘛,那简直是拿杯水去救燃烧的罗马城。……吉姆,我有很多很多的问题要得到解答。”现在我算明白了:肺结核不只是肺部的疾病,它是社会的疾病,这——我的外科手术是不够用的了。……”
《国家与革命》……《马克思主义的起源》……《苏维埃公共卫生人民委员会公报》……
狄克·奥布莱安翻阅着白求恩书桌上堆着的书籍,惊奇地看着这些书名,惶惑地摇摇头说:“白什,我真越来越不懂你这个人了!胸腔外科专家,皇家学会会员,外科器械专利权享有者,儿童画校,马克思列宁主义!……这,这些怎么搞得到一起?”
白求恩坐在一只画架前面,手上拿着画笔色板,在画一张油画。这时停笔,半开玩笑地回了一句:“能知道自己一生的道路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堂是他们的。”
奥布莱安用担忧的神色看着白求恩,定到画架前,劝告地说:“白什,我知道你不会听,可我还是要劝你:当心别人给你扣上红帽子啊!外面流言已经够多了。”
白求恩警觉地看着奥布莱安。
“哦——我是说,你和那些社会主义者太接近了。”
“社会主义者吗?”白求恩严峻地说,“我敢说,过不了多少年,谁都会抢着自命是社会主义者的。可是,究竟什么是社会主义,这可不那么容易答复——这也正是我要找的答案。”他似乎不想再说下去,挥了挥手,笑笑转了话题;“让他们去吠吧。我知道还有更多的花样在后头呢。狄克,我已经接受了俄国人的邀请,参加国际生理学大会。”◆◆◆◆◆
“你——去莫斯科?”奥布莱安吃惊而又不安地看着白求恩。
“不,列宁格勒。”白求恩已经拿起画笔,专心致志地画起来了。
他画的是一张将近完成的伊薇特的像,漆黑的大眼睛,微笑的嘴角,十分招人疼爱……
激荡的海水,喧嚣的浪花。……
白求恩站在甲板上,嘴角挂着一丝象捉弄了谁似的得意的微笑。但是随着他的内心独白,笑意很快就消失了。
“列宁格勒——是啊,这之后谁还能再怀疑对于防止疾病,什么是更好的社会制度呢?……但是,可笑的是,我妄想在蒙特利尔推行社会主义的医疗制度。……”
一间楼上的小会议室里,几位医界权威在激烈地争辩。
这是一问古色古香的英国式的房间,方格天花板,深色的核桃木镶壁,小花格铁窗,加上房顶上悬吊着的镔铁吊灯,四壁悬挂的色调深沉面色严峻的医界先辈的巨幅面像,和屋子当中配着高背椅的笨重的大会议桌——使一切显得那么冷酷、凝滞。
在座的八九位,大半是头发斑白或秃了顶的,只有一两位还在中年的边缘。这时,白求恩一面孔不快,坐在椅子上听司特拉契的发言。奥布莱安坐在白求恩旁边,不时用不安的目光看着他。
医界权威司特拉契,稀疏的白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贴在秃了的顶心上,鼻子上架了一副细边金丝眼镜,穿了一套黑色细呢衣服,浆硬的翻领,笔直地坐在当中主席位子上;他说话的声调虽然缓慢,字斟句酌,但是和他的身体一样的僵硬。他手指翻弄着面前的一份建议书说:“……社会医疗制……总而言之,尽管它出自建议人的侧隐之心——是不利于医学科学的自由发展的……姑且不说,呃,从经济的角度考虑,呃,它威胁着自由医业的基础。……
一个半闭着眼睛的肥胖的医师象嚼着什么似地移动着他的双下巴说:“医——医疗都由政府包下……医师变成拿——呃——拿薪水的雇员?……也许还得设计一套制服,象扫街的清道夫一样!嘻嘻嘻嘻……”他咯咯咯咯自己笑出眼泪来了。
白求恩的脸色更难看了。
这时,一个中年医生站了起来:“我同意白求恩大夫的建议中的前一部分,疾病在蔓延是事实。穷人看不起病,疾病就无法制止。”·
白求恩注意地听着。但是那位医生一下转了话题。
“……可是,我认为解决的办法只能是加强慈善救济。白求恩大夫应该提交建议的不是我们医师协会,而是蒙特利尔的社会福利组织。”
“说的是啊,”一个秃顶的附和,“也不必用‘社会医疗制’这个——这个——呃,政治色彩过浓的名词。”
白求恩霍地站了起来!他的头发几乎象怒马的鬣毛样竖了起来。
“加强慈善救济?依靠社会福利组织?先生们,这是用阿司匹灵片去治梅毒性头痛!……病人应该享有就医的权利,而不是乞求救济!……这个国家的几十万工人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我是从一个医生的天职出发。医生不能认钱不认人,谁出钱就给谁治病,没钱的就置之不理!”
奥布莱安焦虑地看着白求恩,但是白求恩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清道夫吗,约翰逊大夫?我看那个职业要比我们高贵得多正直得多。他每天把垃圾从这个城市里消除出去,不分贫人富人。我们呢?只是象个补锅匠一样,补一件收一件费!这叫什么医业的自由发展?我说,这是对救死扶伤的神圣的医疗事业的亵渎!”
司特拉契依旧僵直地坐着,无动于衷。他听见白求恩在说:“政治色彩吗?——”
白求恩:“——是的,这是医疗问题,也是政治问题!医生本来不能光用药来治病的!”
医师们惊骇地看着白求恩。白求恩继续说:“为什么一听到社会主义就害怕呢?新事物一出现总有人会大惊小怪的。当初我母亲看见我读达尔文的《进化论》也吓得病了一场的。但是——”
他还准备说下去,可是他的话被打断了。窗外传来一阵喧嚣的铜鼓铜号的声音,和狼叫似的吆喝。
狄克·奥布莱安跑到窗口去看,另两个医生也跟过去。
下面,街道上,蒙特利尔的法西斯组织的冲锋队员,穿着褐衫,臂上缠着天字袖章,打着法西斯的旗帜,分乘了两辆大卡车,奏着军乐,驶到窗户下面。白求恩也来到窗口。◆◆◆◆◆
法西斯匪徒们跳下车,疯狂地叫嚣着,冲向街对过一家犹太人的小吃店。一顿石子,棍棒,小店的玻璃橱窗粉碎!店铺的招牌丢在地上,跌成两半……
窗口,医师们目瞪口呆,听着下面疯狂的叫器。……然后,又是铜鼓铜号,和着卡车的吼叫开走了。
奥布莱安关上铁窗,感慨地说:“谢天谢地,让我们不要卷入这个疯狂的政治漩涡吧!”
白求恩愤激地但是镇定而坚决地看着大家说:“不,我们是医师,既然是疯狂,我们就有责任不让它蔓延!”
他拿起桌上的文件,径自推门走出去了。
医师们僵在那里,司特拉契冷冰冰地搓搓手说:“太可惜!太可惜了!这么一位有前途的外科专家!……”
一座大楼的长长的过道里,白求恩拿着皮包,穿着夏季服装走来。他的服饰不象过去那么考究,变得朴素多了。他走到一扇办公室的门前停步,敲敲玻璃走了进去。玻璃门上写着:“加拿大全国内外科医师协会”的字样。
白求恩怒冲冲地从同一扇门里出来,他手上拿着人家才退给他的建议书,往打开的皮包里塞着,用力地带上了门。……
冬天,街上积了很厚的雪。白求恩穿着冬大衣,依旧是那副不妥协的神气,走上一个政府衙门前面的有许多巨大石柱的台阶。
白求恩皱着眉头,走出那个衙门口。在他走下台阶的时候,一个卖报的正在叫卖着,行人纷纷争购报纸。卖报的旁边一块大牌子上写着头条新闻的标题:“佛朗哥进攻马德里!”
伴随着这些画面,是白求恩的声音:
“……真是白忙了好一阵啊!我们集合起了一个不小的组织,发了宣言,给渥太华政府写了呈文……真象莎士比亚说的:‘一阵喧嚷与愤激,毫无意义!’……可是,希特勒进占了莱茵地区,佛朗哥向马德里进攻!……鲜血又一次染污了世界!”
吉姆的办公室。白求恩坐在桌子旁边,一肚皮不痛快,吉姆站在窗口。
“好吧,”吉姆看看白求恩说,“这也不能说是徒劳。你总算弄明白了,不同社会制度是没法子搞植物嫁接的。可是——”他挥挥手说,“我们还是谈谈阻止佛朗哥的事吧——在国际纵队里我们已经有一千个加拿大人,我们很难提出再送更多的战士去。但是援助西班牙委员会可以募集足够的药品和器械:供应一个加拿大的医疗队——”
“我完全同意党的这个决定。”白求恩说。
“现在的问题是——”吉姆注视着白求恩,“谁来率领这个医疗队?”
白求恩有所预感地看着吉姆:“吉姆,你是说?——”
吉姆点点头:“白什,组织反复考虑了,我个人也认为:不能向委员会推荐一个更恰当的人选了。你的技术,你的声望,也许更重要的,是你的倔强的意志,非达到目的不罢手的意志。”
白求恩考虑着没有开口。
“怎么样,白什?”
白求恩心情矛盾,他看了吉姆一眼,象是自言自语似地说:“我不知道——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毫无准备……上一次大战的时候,我一接到征集令,站起来就入伍了,那时我是个无牵无挂的小伙子,虽然我对那场战争是怎么回事一点也不懂。现在,我的心全部归于捍卫马德里的人们,可是我和这个社会纠葛太深了!……这,这是说我得丢下我的肺外科的研究,丢下我的儿童画校,丢下我的老母亲,丢下我成立一个家庭的愿望……也许因为我是四十六岁了……请原谅我,吉姆,想到自己这么多……”
“不,我们也不要求你立即作出决定。白什,你考虑一下,给我一个回答,好吗?”黄昏的街上。白求恩穿着大衣,低头沉思着走来。
白求恩走进比弗楼山的公寓大楼的门。
白求恩走上公寓的楼梯。
白求恩又转上一层楼梯,走到自己门前,他猛然站住脚。
白漆的门被打烂了倒在地下!◆◆◆◆◆
白求恩跨过门槛一看:屋子里一片狼藉!灯罩被打碎了,窗帘撕破了,放医疗器械的柜子也打烂了,精致的家具折腿断脚地倒在地下,他的书被丢得满地,手术器械到处都是!……
白求恩象个石像样地站在这一片狼藉之中。
厨房门推开,司各特太大探出头来望了一下,疯了似地奔出来,扑在白求恩肩上:“哦!——那些禽兽:那些肮脏的法西斯!…...”
白求恩走到客厅里一看,儿童画校的画架折断了,墙上挂的孩子们的画都被撕破了丢满一地!壁上只留下一张画——白求恩自己画的伊薇特的像,像上用黑油涂了一个粗黑的大卐字,滴下来的柏油拖在粉墙上还没有干!……
白求恩从地下拾起电话机,他拿起耳机听了一听,拨了号码。
吉姆办公室内。吉姆在听着电话。耳机里是白求恩的声音:“哈罗,吉姆吗?我是白什。我去——马德里!”
马德里。
夜晚,浮云遮住了月亮。灯火管制下,只看得见路两旁建筑物的剪影。
一辆旅行轿车颠簸着,在炸坏的马路和炮弹坑当中,扭拐着前进。车厢上写着“加拿大输血队”的字样。
远处,天空不时亮起一片红色的火光,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炮弹炸裂。
这儿已经不是城市,这儿就是马德里前线!
火光中,看得见高墙上粉字写的标语:“No Pasaron!”(西班牙文,当时的保卫马德里的口号,意为“不准通过!”)
一个年轻的加拿大人全神贯注地开着车子,白求恩坐在他身边。
忽然从一棵大树下面跳出一个拿着枪的哨兵,喝问口令:“谁要自由?(西班牙文)”
“全世界要自由!(西班牙文)”白求恩回答,一面打开车门跳下车,拿出证件。他上身着了件军装夹克,长裤塞在皮靴里,胸口挂着加拿大国微的枫叶标志。·
月亮从浮云里露了出来,照见地下弹坑里,树脚下,睡满了伤员,一个西班牙医官忙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个哨兵跑过来,喘吁吁地说:“医官,加拿大医生——输血队来了(西班牙文)”
白求恩的车子开过来停下了。
“谢天谢地!(西班牙文)”医官跳了起来,迎了上去,一面用他所能凑得起来的英文招呼着:“欢迎,大夫!你——天上掉下来的!”
白求恩举起紧握的拳头,行了马德里式敬礼,自我介绍道:“诺尔曼·白求恩,加拿大医疗队队长。这是我的助手,塞斯·亥森。”
月亮又引来一阵炮击,几个炮弹在不远处爆炸开来。一队人的黑影子弯着腰跑到前面的工事里去,随即听到机关枪愤怒地吼叫起来。
西班牙医官已经引着白求恩在检查伤员。白求恩蹲在一个炸弹坑里,一只膝盖跪在地上,轻轻地扶起一个伤员的头。月光下,他看见这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乱莲蓬的头发下,两颊深陷,嘴唇松弛,眼睛半闭着,如果不是牙齿在不停地打战,几乎看不出是有生命的了。
“马上准备输血!”白求恩头也不抬地吩咐。
天边一阵闪亮,又一颗炮弹在炸裂。
火光里,大墙上的顽强的标语:“不准通过!”
白求恩的手捏着一根连着细橡皮管的发亮的注射针,另一只手摸索着伤员的胳臂,找到了静脉。就在那朦胧的月光下,白求恩把针刺进伤员的松弛的皮肤。
塞斯手里捧着那盛着宝贵的鲜红的液体的短粗瓶子。
西班牙医官和两个哨兵惊奇地注视着。
白求恩用橡皮膏把针粘牢在伤员的手臂上,站起来说:“下一个,”向另一个弹坑走过去。
火光中,“不准通过”的标语又一次出现。
塞新手里,瓶子里的血浆快流完了。
那个孩子牙齿不打战了……他慢慢睁开了眼睛,先是呆滞地,然后,渐渐地眼珠活动了……终于,他脸上浮起了一个微笑!◆◆◆◆◆
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西班牙医官高兴得跳了起来,喊着“Bravo!他活了!”连跑带跳地到了白求恩面前,一把握住白求恩的手摇着,断断续续用英文说:“他活了!奇迹!战场上第一次,不是流血,是给了血!”
旁边一个轻伤员激动地喊道:“万岁!加拿大万岁!(西班牙文)”哨兵和医官都附和着叫起来:“万岁!万岁!(西班牙文)
白求恩严肃地举起右拳:“西班牙万岁!马德里万岁!(西班牙文)”
突然间,炮声枪声都停止了,一片沉寂。
一个微弱的声音喊道:“万岁!(西班牙文)”
白求恩回头一看,是那个才从死亡的手掌里逃出来的孩子,努力用一只胳臂从地上撑起半身,另只手举着拳头喊:“万岁!我——活啦!(西班牙文)……”
“是的,你得活!反法西斯的战士们一定得活下去!”日本皇后号甲板上,白求恩喃喃自语。
波涛激荡,沉重的云块压在太平洋面上,但是夕阳的光脚从云层的隙缝中透射出来。……
白求恩继续沉思:
“……可是面对现代战争的大规模屠杀,我的输血车能做什么啊!……我永远不能忘记马拉加,不能忘记阿尔玛里亚。……那是一九三七年的二月天,可是西班牙的太阳晒得象夏天!……”
输血车在西班牙沿海的公路上走着。公路曲曲弯弯沿着山沟兜来兜去,一边是灰色的冷酷的悬岩,一边俯颐着碧绿的大海。
塞斯开着车子,白求恩坐在他旁边。车子正在山路上回旋着下坡。公路上不时三三两两,有人迎面吃力地爬上坡来。
塞斯响着喇叭。那些穿着黑色的衣服晒得满脸油光的人疲倦地看看车子,向两旁让一让,照旧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了…….
车子越向前走,人越多了,渐渐地成了一个不断的人流。这是些西班牙的农民,他们都是扶老牵小,拉着驴子,蹒跚地走着。驴背上堆得高高的,是被褥、锅子、耕具、几双破皮靴——一个农民的全部家当!他们都是精疲力尽,象是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程。
“这——怎么回事?”白求恩惊奇地问了一句。塞斯耸了耸肩膀,表示他也不明白。
“开过去。”白求恩挥挥手,塞斯又响着喇叭,勉强前进。
他们一转过山嘴,一个奇异的景象就展开在他们面前。从半山腰公路上一直延展到下面远处的海滩上,是一支无穷无尽的难民的行列。在炎炎烈日之下,他们象幽灵样地不声不响,但是顽强地川流不息地爬上来。……
公路上几乎塞满了人,车子开不动了。塞斯刹住车,白求恩跳下来。
难民们看看车子,但没有停步。男人拉着毛驴,女人披着黑棉布罩衫抱着婴儿默默地跟在后面,孩子们探着上身,赤着脚,拉着大人的衣角,低低地啜泣着跟着走。……
一个女人跨在驴背上,低头抚弄着怀里吃奶的婴儿过去了……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头儿,他的赤脚沿路滴着血,拄着个拐棍,停了一下用深陷的眼珠子对白求恩望了一眼,也走过去了……又是一个裹在黑披肩里闭着眼睛的老太婆———个个都是那么憔悴,痴痴呆呆,好象除了往前赶路什么也不知道。
白求恩拦住一个青年农民问:“怎么回事?”又改用西班牙语,重复了一句;“怎么回事?马拉加?——”
那个农民睁着两个眼睛看了白求恩半晌,嘴唇颤动了得下,有气无力地说:“马拉加——完了!(西班牙文)”
“什么?完——了?”白求恩抓住农民的肩膀,“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倒背着枪的显然是溃败下来的军士走过来,他赤着脚,衣服扯烂了,也和难民一样的狼狈。
“全部垮了!希特勒的军舰开了炮!”他又是叫喊又是比手势,狠狠地朝地下唾了一口。
什么全明白了!马拉加落到了敌人手里!
这时,好象被提醒了似地,远远地传来隆隆的炮声。忽然间,在人流中升起了令人毛发直竖的喊叫和哭泣,象末日就要来临似的一片绝望的哀号!……◆◆◆◆◆
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男人走到白求恩面前,飞快地讲了一连串的话。白求恩一个字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但是他的手势表情是不需要翻译的。他的孩子病得厉害,求求他用汽车把他们搭到阿尔玛里亚吧。
白求恩还来不及回答,就立即被一群难民围住了。他们喊叫着,哀求着,要求上车……有的已经往车上爬。
“慢着!等一等!”白求恩站到车踏脚板上,拦住想爬车的人。他该怎么办呢?
“塞斯,把车倒回头!去马拉加没有意义了!”
塞斯伸出头来,看看那延绵足有好几里长的人流:“白什,这么多人?——”
“能运走多少运多少——把东西都丢下来——先让儿童上车,只有儿童!”
白求恩打开车后面的门,难民们马上象潮水似地涌过去。白求恩拦住车门,宣布:“只带儿童。……儿童(西班牙文)没有办法……只有儿童(西班牙文)……到阿尔玛里亚……”
塞斯搬下车里的输血器械,儿童们一个接一个走上车。父母和孩子们叮瞩告别的声音盖过了一切。
母亲难舍难分地亲吻着儿女,把仅有的食物塞在孩子手里,千叮万嘱。……
一个母亲紧紧地搂着自己怀里的孩子不放,凹陷的眼睛呆滞地看着车子。她的男人过来夺孩子,女人发狂似地把孩子搂的更紧,男人终于把孩子抢走了。
白求恩一面招呼儿童上车,一面推开那些想挤上车的难民:“不行!不行!儿童,只有儿童!不行!……”
车子已经要装满了。
海滩上,人流依旧无穷无尽。……
“还能装几个,塞斯?”
“硬挤一下,再上两个。”.
有人碰碰白求恩的胳膊。他回头一看:一张衰老的脸,骨瘦如柴的手比划着,流着泪的眼睛里充满恳求的表情。……白求恩痛苦地闭上眼睛,打牙齿缝里低低回了声:“对不起!只有儿童!”
一个女人挤了过来,想上车。
“不行!”白求恩伸手拦住。
这是个年轻的女人,长长的黑头发披散在苍白得象纸样的脸上。深陷的两眼怯怯地看着白求恩,她轻轻打开她的黑布罩衫。白求恩看见:这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
白求恩挥了挥手,女人走上车去。
“好,塞斯,把他们送到阿尔玛里亚,再开回来。”白求恩关起下半截车门说。
“你呢?”
“我就沿这条路跟大家走,你不会错过的。”
塞斯跳上司机座。
“我的孩子!带上我的玛丽安娜!(西班牙文)”又一个妇人举着她的三岁左右的女孩挤过来,塞在白求恩手里。
“这——”白求恩看着已经塞得满满的车子,无可奈何。
那个挤在车尾上的孕妇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些笑容,伸出两手,没等白求恩考虑,把孩子抱过去了。
“妈妈!我要妈妈!(西班牙文)”那个女孩挣扎着吵着闹着要自己的妈妈。……
车子开动了,那些孩子的父母跟在后面挥着手,在车尾扬起的尘土中还在千叮万嘱!……
白求恩夹在难民的人流里爬着沿山公路,他臂上扶着一个半闭着眼的老太太。……
画外,白求恩的声音:“一连四天四夜,塞斯和我运着这运不完的难民,把他们送到阿尔玛里亚——我们以为安全的地方。”
塞斯开着空车回来了。……白求恩又招呼难民们上车。
日落之前,夕阳在西天烧起火红的一片。
塞斯最后一次开着装满难民的车子回阿尔玛里亚。白求恩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疲乏不堪,制止不住打起盹来。车子一个颠簸,他惊醒了。◆◆◆◆◆
“哪儿?”
“阿尔玛里亚。”塞斯自己也是疲乏得连眼皮也抬不动了,但又忍不住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地用下巴指指前面说。
白求恩透过车窗玻璃看去,只见山脚下,一个教堂前面的广场上,挤满了成千上万无家可归的难民。广场上已经没有一个空隙。随地睡着人、坐着人,骚动着。这些从马拉加逃亡来的人们,就露宿在这里,不知往哪里去好。
“停一下。”白求恩招呼塞斯停车。他推开车门,站到车踏板上,象是要深深地吸进这幅流亡图似的。他低低地自言自语:“政府应该想办法——”
“什么办法?”塞斯搭腔说,“我去央求过,也拍过桌子,可是城里一辆有轮子的东西也找不到了,都上前线去堵佛朗哥去了!……也没有面包!”
头顶上,恶兆似地传来一阵嗡嗡的飞机声。白求恩警觉地转过头,朝西方一看:从火红的云层里钻出一队轰炸机!
“亨克尔!亨克尔!”(德国轰炸机Helnkels)白求恩惊呼:“疏散!疏散!(西班牙文)”
他跳下车,匆匆打开车门,喊着:“德国轰炸机!”
车上的难民纷纷跳下车四散逃避。……
但是轰炸机已经从他们头上飞过,大摇大摆地径直对着广场俯冲下去!紧接着,在呼叫着的、无处可逃而又乱窜着的难民堆里丢下了炸弹!……
白求恩站在公路当中,象块化石样一动不动。广场上撕裂人心的惨呼象鞭子样抽打着他。漆着卐字标志的法西斯轰炸机得意洋洋地打他头上飞过去,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广场上,尸体狼藉!……
那个青年孕妇被炸死了,身上的黑罩衫炸成了蝴蝶片,凸起的肚皮控诉似地对着天空。她抱过的那个三岁的女孩,满脸血迹,吓失了魂,站在她身边,使尽气力在哭喊:“妈妈!我的妈妈呀!……(西班牙文)”
白求恩满眼泪水,他也没去拭掉,从咬着的齿缝里发出低低的誓言:“要象个战土那样地生活,流尽最后一淌血为扑灭法西斯而战斗!”
蒙特利尔的皇山竞技场上,上万的群众欢迎白求恩归国。会场到处是“欢迎白求恩大夫归来”“支持西班牙民主政府I”“不准通过!”等等旗帜在飞扬。
主席台上,白求恩还穿着西班牙前线的制服,正在愤慨地陈述:“这是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最野蛮的屠杀!这是全人类的耻辱!但是当希特勒残杀无辜的妇女儿童的时候,张伯伦、达拉第和那些大人先生们却在喊叫‘不要干涉’!——”
伊狄丝,三十余岁年纪,清秀而敏感的面庞,在群众中全神贯注地听着。白求恩在愤愤地继续说:“——他们有什么权力裁决西班牙必须死亡?谁给了他们这个权力?”
白求恩在台上:“不,西班牙一定要生存下去!让我们必须在能够扑灭法西斯的时候扑灭它,让西班牙成为法西斯夭折的坟墓!不然的话,全世界都要变成一个人类的大屠场!”
上万人的会场肃静无声。突然,人群里有一个干涩的声音喊:“白求恩大夫——”
白求恩抬头一看,人群里站起一个干瘦的人,眨着眼睛问:“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不等台上回答,他就问道:“白求恩大夫,你是共产党员吗?”
在他周围有十来个人哄起来附和:“说,你是不是赤党?”“回答这个问题!”……
群众纷纷低语,骚动起来。……
那个干瘦的人得意地仰着头,等着白求恩的答复。
白求恩锐利地看着那个人,庄严地回答:“是的,我是——共产党员。”
场内立即静下来,肃然无声。
等了一会,白求恩又开了口:“你们呢?——是希特勒主义者吗?”
那些人措手不及,张口结舌。那位干瘦的先生还想分辨什么,可是群众的嗤笑和咒骂淹没了他,他连连摊着两手,和他那群喽罗终于搭讪着退席向会场门走了。
台上,白求恩继续发言:“是的,佛朗哥的后台老板为了掩盖自己的侵略行为,日本军阀为了名正言顺地在中国东北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满嘴不干涉的保守党人为了欺骗世界人民,都是用的这同一片遮羞叶:共产主义的威胁。我们必须一起来揭穿这个阴谋:要不,任何改善生活的愿望,任何对违反正义行为的抗议,不管是要面包,是要公平,是要自由,都将被当作大逆不道,而遭到镇压迫害了!”◆◆◆◆◆
听众狂热地鼓掌。伊狄丝无限仰慕地看着台上,连鼓掌也忘了。
春光明媚。公园里,湖边的小路上,白求恩和伊狄丝并肩走来。
白求恩笑着说:“我警告你,伊狄丝,不要把我估计过高了。你知道,我和许多人都搞不好!”
伊狄丝停住脚,温柔地微笑着,端详了白求恩一会儿,点点头说,“早在我认识你之前,我是听到过很多矛盾的说法。……哦,对于病房里的白求恩,所有的人印象都是一样的:是个慈祥的父亲。可是社会上的白求恩,就各有各的看法了。有人说你坦率,有人说你傲慢无礼;有人说你好出风头,又有人说你从不考虑自己。……”
白求恩想了一下,摇摇头说:“我——我没有办法!我是个不会妥协的人!我知道就因为这个缘故,我失去了很多的朋友。”
“但也赢得了很多新朋友,不是吗?”伊狄丝关切地看着他。
白求恩点头,充满感情地看着伊狄丝。……
画外,白求恩的声音:
“——并且是什么样的朋友啊!亲爱的伊狄丝!……可是托伦多,渥太华,芝加哥,底特律,……无休止的旅行演讲,使我七个月没能看见你!……”
山谷中,一列火车奔驰而过。…….
列车后面的铁轨向远方伸延。……
叠印:白求恩在作着援助西班牙的讲演。
一张捐募血浆的宣传招贴画:法西斯炸弹下翼护着婴儿的西班牙妇女,下面一行字是:“捐助血浆,保卫马德里!(英文)”又是从火车上拍摄的奔驰后退的路轨。……白求恩在演讲。……又是一幅招贴画:一只有力的拳头握着一只血浆瓶子,下面是法文写的“一元钱!一滴血!一条命!”
西班牙文的招贴画。
中国字的招贴画。
飞奔的铁轨。
车厢里,白求恩在读着一份报纸,他翻过一个面,被一条报纸角落上的新闻吸引住了。他看了一下,兴奋地用拳头在腿上一捶,几乎是喊起来:“他们堵住它了!”
车上的乘客都惊异地回头。和他同行的人不解地问:“堵住?堵住什么?”
“法西斯!在中国——八路军!你自己看!”
报纸上的标题:
“八路军创造奇迹
日军精锐在山西山区遭歼灭!”
蒙特利尔火车站的月台上。列车进站了。白求恩急不可耐地站在下车的踏板上。
在月台上迎接他的吉姆和伊狄丝迎了上去。
白求恩跳下踏板,深情地吻了伊狄丝的手,但是他拉住吉姆的胳臂,急切地说:“吉姆,我要求马上和组织谈一谈!……伊狄丝,原谅我,等我的电话。……”
深秋,公园里飘着落叶。伊狄丝独自坐在长凳上。
白求恩匆匆赶来,拉住伊狄丝的手:“对不起,伊狄丝,叫你等久了。”
伊狄丝温柔地笑了一笑:“女人——总是要等的。”
白求恩默然无语。
伊狄丝让过去一点,让白求恩在身旁坐下了。
“这里——真安静。”白求恩心事重重,显然,这不是他想告诉她的话。
“白什——”
“嗯?”
“什么时候——你必须要走?”
“你是说?——”
“回马德里。该不是明天吧?”
“伊狄丝,我不回去了。”白求恩说。◆◆◆◆◆
伊狄丝惊奇地转过身来看着他:“不回马德里?——你决定去芝加哥吗?狄克·奥布莱安说他们请你去作外科主任?”
“不,”白求恩摇摇头说,“对于我,那种坐在诊疗室等病人上门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伊狄丝,我要去中国,到延安。”
“延——安?”伊狄丝惊呼。
“是的。加拿大和美国联合成立一个医疗队,纽约的国际援华会愿意承担一切费用,捐助一套手术器械。我已经得到组织的批准——”
“白——什!”伊狄丝心情复杂地紧紧握住白求恩的手。
“你,你是发疯了!”狄克·奥布莱安毫不掩饰地责备白求恩。
这是在白求恩的家里,白求恩正检点着他自己的一些手术器械,耐心地听着奥布莱安的责备。
“说到底,冷冰冰的中国人,谜一样的八路军,你究竟了解多少?”
“我承认,”白求恩拿着自己心爱的手术小刀,笑笑说,“除了埃恃加·斯诺的书和报刊上一些关于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报道之外,我一无所知。”
“你看!”奥布莱安胜利地说,“日本人有最现代的武装。八路军呢,不过是几个拿红缨枪的农民!白什,就凭你这把手术小刀,你就能挽救中国的厄运吗?”
白求恩转过身来,严肃地说:“我就是想去了解,为什么这些拿红绥枪的农民,能够当法西斯在全世界横行无忌的时候,第一个对法西斯喝了一声‘住手’!”
“好吧,好吧。”奥布莱安转变了进攻方向,“可是你别忘了,你已经不再年轻!你已经四十七岁!”看见白求恩不响,他更进逼似地劝说:“白什,我说,你既然已经到过了马德里——”
“这并不给我静坐旁观的权利。”白求恩声音中有些不愉快。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白求恩挑战似地转身看着奥布莱安。
“白什,想想你的肺外科专业吧。以你的经验,你的智慧,只要你丢开那些五花八门的想头,不难取得出色的成就。你的事迹将在医学史上占好几大页!作为你的同业,作为你的老朋友,我问你:你有什么权利丢下你的专业,去——去什么延安!什么八路军!”
白求恩心情激动,为一个老朋友愈离愈远无法了解自己而苦恼着。最后,他低低地但是坚决地说:“要是我们不能制止这个法西斯瘟疫,要是人类不能摆脱被奴役的命运,我宁可把外科专业丢去喂狗!”……
日本皇后号甲板上,白求恩心情激动,迎风而立。
夜色已经笼罩在海面上。
“哈罗,你还在这儿?”酒吧问的舱门打开,那对美国人走出来,已经多少有点醺醺然了。
他们走到栏杆边,那个男的自以为幽默地开玩笑说:“跟我到上海来吧,大夫,我保证你一夜工夫就把所有的烦恼忘得干干净净!”
白求恩一肚皮不痛快,没有开口。
那个商人还不知趣,舌头不大灵便地叨唠:“怎么,你还是想去延安——那个上帝舍弃了的地方?去抵抗日本人?”
“是的,”白求恩压制住愤怒还击,“正因为有些聪明的先生把生铁整船整船地卖给日本,我不得不去用手术镊子,一块一块地,把碎铁从中国人身上取出来。这不大有理性,是不是?”
美国商人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护:“这——这——贸易是自由的,不是吗?美国的宪法……”
“好了,好了,佐易!…”.”那个女的做好做歹劝着男的,把他推走,“够了,你又喝多了!再见吧,大夫!”
“谁——谁不为自己打算?谁不为自己……”男的还在大着舌头争辩,但终于被女的拖进舱去了。
白求恩厌恶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愤激地自语:“谁不为自己打算?是啊,这就是资本主义散布的最大的病毒!这就是法西所的最好的温床。……但是,一定得结束它!一定要改变生活的原则:人类是不能就这样被毁灭的!”
天边,暮云四合,沉重地压在动荡的太平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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